56 五十六、疾走故里(1 / 1)
“我……回来了。”
朱漆大门应声而开,苍茫的月色照进门来,是思念的味道。
什么时候曾经觉得这间屋子的门槛是极高的,但是现在却只需要轻轻抬脚,就能轻而易举地跨过。空气中隐隐还有残存的甜香,像小时候喝得翡翠珍珠汤的味道。目光在屋内游走片刻,屏风依然还在原先的地方立着,只是轮廓却显得寂寞了许多。床幔还是那样挂着,只是里面的绣被现在还叠得整整齐齐,再也没有了熟睡的人。
姬羽凰慢慢走过去,在床沿坐下,头上的九琉珠花钗在月色里更加光彩夺目。她忽然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在这里停留的时候,那个人曾亲手为她插上珠钗。
然而时过境迁,钗还在,人却亡。
姬羽凰怔怔地呆坐了半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忽地被一阵挠窗声惊得回过神来。
按理说,自海兰珠薨逝以后,这间屋子便被封了起来,再也没有过新人。然而原本不该有人居住的地方却忽然传来了鬼鬼祟祟的声响,姬羽凰如何不惊?她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霍地一下便跳起来,双眼顿时变得警觉了起来。
“谁?”她沉声问。
没有人回答,只是这一声过后,那声音便突然停下。紧接着,空气中有细碎的动静传来,极其微小的声音,若不是姬羽凰心思缜密、耳目聪明便很容易忽略掉。但她毕竟还是听见了,于是在那金针破空的罅隙间,她身形甫动,早已躲避开来。
“嗤嗤嗤”三下,金针依次打在屏风边缘,闪耀着不怀好意的冷光。与此同时,窗外的黑影一闪而过,只片刻功夫,姬羽凰便已听见了头顶上隐隐的声响。
来不及多想,姬羽凰赶忙跳出屋来,如灵猴一般攀梁而上,又如燕子一般,轻轻一跃,便翻上了屋顶。但见房上琉璃瓦散乱,竟是被那人踩乱的,姬羽凰不禁微微冷笑,望着不远处那穿着黑色夜行衣的蒙面刺客暗想道:此人的轻身功夫可不高。
“往哪里去?”姬羽凰的身影如同一叶浮萍,轻飘飘地挡在那人跟前。然而当她微微挑起唇角的时候,手中的兵刃却早已摆开了架势。
那人更不答话,看见姬羽凰挺身而来,一双微微泛着幽蓝之色的眸子里顿时生出几分冷意。但奇怪的是,面对着姬羽凰犀利的一击,那人非但不避不闪,反倒迎身而上。这不禁让姬羽凰一愕,大疑之下,姬羽凰的这一招竟被那人逼得无法使出。
这一避不避则已,一避之下,反而正中了那人的下怀。只见那人神色一喜,转眼之中,已有十几枚金针如漫天花雨般席卷而来!
原来这刺客早已知自己技不如人,才会有此一举,冒险一试,逼得姬羽凰上当,好趁着她收招的短暂破绽,抓住机会,以图一击得手。这招果然狠辣、狡猾得紧,纵姬羽凰再是聪明,也难以想到对方的险恶用心。
不过,“青衣”终究不是浪得虚名,面对着来势汹汹的金针雨,她反而沉下气来,脚下一旋,反身而避,尽管最后依然有一枚金针得手,打在她的左肩,但在她荡开身的同时,一声清啸已自她口中喷薄而出,如同奔涌的狂狼滚滚铺开,一层层地漾出关雎宫。佩刀声、警戒声顿时四下而起,直奔而来。于此同时,那刺客因为这一声长啸,体内真气激荡,居然站立不住,一下向前跪倒在地。
关雎宫瞬间被四下围起,早有巡夜领兵在下喊话。姬羽凰却不搭理,只从怀中拽出一样物事弹出指尖,荡往那领兵手中,她却居高临下,俯视着那刺客,微微笑道:
“怎么样,你还想跑么?”
那人猛地抬起头来,碧蓝的眼珠子中尽是怨恨之色,仿佛想要把她生吞活剥。
此时,只听见一浪浪扑倒在地的声响,关雎宫顿时陷入一阵慌乱之中——
“臣等护驾来迟,万望公主恕罪!”
姬羽凰四顾片刻,又转回目光与那此刻牢牢对视,语气威严无比:
“你看……这么多人来护驾,你还是老老实实投降的好。”
“公主?公主……”那刺客听得这一声,突然一下开口大笑,道,“你也配称作公主?他们还叫你公主?”
姬羽凰一愣,随即眯了眯眼睛,平静道:
“你似乎知道了一些不该让你知道的事情。”
那人说话的音调很奇怪,但眼神确实无比犀利的:
“这种事情,本来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姬羽凰不禁莞尔:“那你为何不在这里将这件事情告诉他们?难道你没看见有这么多人都在下面候着?”
那人道:“时候未到。”
姬羽凰哧哧一笑,眼神却逐渐冰冷:“你知道么,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人知道,就不应该在我面前提起这个秘密。”
那此刻眼角有些轻蔑的神色:
“如果在你面前提起了又怎样?你想抵赖么?”
姬羽凰细声道:
“我根本没有想过要抵赖。因为我还有更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那人眉角微抬。
“死。”姬羽凰脸色一沉,简短地吐出这个字来。
暗夜无声,那人沉默许久,忽哑声自嘲道:
“死……或许是让一个人不乱说话的最好方法。”
“怎么,”姬羽凰道,“你害怕么?”
那人高声大笑,道:“忠心护主,绝无二心!我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很好,”姬羽凰森然道,“你我虽为敌对,我却敬你是条好汉。你自行了断吧!”
“多谢!”那人朗声谢道。只听一声断喝,那人已萎顿在地,瞪目而死!
风萧萧,卷起姬羽凰披散的长发,掀动她青衫的长袖,她独立在屋脊,身影瘦削,显得有些凄清悲凉。
夏月、青衣、微风,凑成了这夜永恒的孤寂。
过得许久,那早已看得呆了的领兵忽然磕头如捣蒜般,长声呼道:
“属下回护不力,公主请勿责怪!”
“都起来吧,”姬羽凰回头望了望刚被自己揭开的那刺客的面目,面色清冷,“此人的尸体你们如何处置?”
那领兵如受大赦,忙爬起来,大声道:
“此人对威胁到公主的性命安慰,属下定将他挫骨扬灰,以示天下!”
“以示天下?”姬羽凰冷然一笑,周身忽而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压迫之意,“我要你立刻传令下去,选上好的棺木收敛此人的尸体。”
“公……公主?”领兵的汗涔涔而下,他完全不知道这个主子心中是什么想法。
姬羽凰的眼睛中,顿时射出两道寒光:
“择佳穴,厚葬。”
崇政殿内,流光荧荧,案几上杂乱无章铺陈着许多奏本。一人提笔在那奏本中时而批写、时而皱眉思考、时而啧啧而赞,浑然不觉更鼓响过,已是三更时分。
夏夜清风夹满荷香忽然灌进殿来,挟走了日间的燥热之意。那人闻得清香满鼻,忽然一惊,紧接着视线里已走进一个踩着花盆底鞋、身穿红色旗装、头戴金花的女子。此时她已走到他跟前,在他眼帘里盈盈拜倒,声音娇软明媚:
“儿臣参见父皇,愿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嫣……嫣儿?”皇太极一惊之下,险些握不住手中的笔。
姬羽凰嫣然一笑,眼眸流转间已轻轻道:
“父皇不识得嫣儿了么?”
“嫣儿不必多礼,”皇太极喜极而泣,赶忙走上前将姬羽凰扶起来,在她的脸上细细端详片刻之后,才慢慢道,“朕……朕的嫣儿,都出落得这么美了。”
姬羽凰慢慢站直了身子,伸出手来扶住皇太极,微微一笑,眼中已有泪花:
“儿臣不孝,阿玛是日理万机之人,心系黎民百姓,却还时时惦记着女儿。但儿臣居然不能时时相伴在侧……”
“这不回来了么,”皇太极笑盈盈道,方才的疲惫之意瞬间全无,“朕总算是将你盼回来了。”
姬羽凰道:“父皇龙体安康?”
皇太极不禁微有黯然:“朕好得很,不过你额娘却……”
姬羽凰见状忙岔开话题,道:“父皇切莫过于操劳,嫣儿见您的白头发又多出了许多。”
“多了么……”皇太极伸手在耳后轻轻一触,道,“不知不觉就老了啊……”
“是战事伤神么?”姬羽凰问。
皇太极略微颔首,沉声道:“战事紧迫,政事颇多,除了范文程、宁完我、几大贝勒等人能替朕分担些事,朕素日却连说话解解闷的人也无几个。”
姬羽凰不禁默然,半晌才道:“那……各位娘娘与兄弟姐妹们素日与父皇……”
皇太极苦笑道:
“后妃不便参政,你几个弟弟年纪尚幼。朕思前想后,只想到能与嫣儿说说话儿了。”
姬羽凰强作调皮之色,笑道:
“这么说,父皇从来只将嫣儿当阿哥来教。”
皇太极一愣,随即被逗得开怀笑道:
“如今嫣儿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朕若真这么想将你当作阿哥,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了。”
姬羽凰不由得涩然:
“儿臣……只怕不能再为父皇分担忧虑了。”
然而皇太极却未听出姬羽凰的弦外之音,反倒拍拍她的头顶,慰道:
“嫣儿为朕做的已经够多了。在中原呆了这几年,你也大了,世道正乱,今后留在盛京,就别再出去了吧。”
“父皇……”姬羽凰忽道,“难道山河社稷图的事,也不需要再查了么?”
皇太极闻言脸色微沉:“嫣儿,此事你无须再担心,都交给别人吧。”
姬羽凰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奇道:
“是儿臣办事不利?”
“不,”皇太极断然道,神色却忽然变得柔和起来,“是朕不想你再离开盛京了。”
“父皇,儿臣……”
“什么也莫说,知道么?”皇太极的话虽然温和,却饱含了一种适可而止的警告意思。
姬羽凰心中一凛,随即点点头,温声道:
“儿臣明白。”
停了片刻,她忽轻轻续道:“天色已晚,儿臣先行告退。父皇也请早些安寝吧。”
皇太极一怔,接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
“是……夜已深,你……退下吧。”
姬羽凰默默地拜下、起身、转身、退出,脚刚跨出崇政殿,泪已泫然而下。
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个在案机前忙忙碌碌的男人,心中不住又是一痛,但她忍住了,没有将那两个字说出来。
珍重二字,如风中的柳絮,被轻轻一带,已经飘了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