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四十五、命数几何(1 / 1)
“先生这么匆匆忙忙是要去哪里?”黑夜里,蓦地响起一个清越的女声。
喧嚣之音听得太多,而回廊上却是凄清无比,所以这个声音也显得清冷了许多。
宋献策脚下一停,随即勾起一个不深不浅的笑来,道:
“刚刚把劫数送给别人,自然是要走得匆忙一些的。”
他边说边回过头来,望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姬羽凰,眼神微有闪烁。
“先生也会害怕的么?”姬羽凰明亮的眼珠子闪动着一种淡淡的嘲弄之意。
宋献策笑得有些言不由衷:“比姑娘想象的要害怕得多。”他讽刺似地绽开笑容,又喃喃道:“一个人,知道得太多,也未必是件好事。你是明白事理之人,在下说的想来你也明白。”
姬羽凰点了点头,眼睛弯弯的如同新月:
“所以先生根本就没有问我到底是谁,尽管先生早就知道我并非真正的慕容霜雪。”
“知道又如何,有的事情在下说了,别人也未必肯听、肯信,”宋献策轻轻道,“倒是姑娘你,想从宋某这里得到什么呢?”
姬羽凰伸手解开了蒙在脸上面纱,露出一张精致的面容来。她嫣然一笑,眉间却隐隐多了几分愁意,她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
“请问先生,小女子命数若何?”
知人命,不如听天由命。
况国将不国,安有心知汝命若何?
初春的风微微有些料峭寒意,灌进衣衫,透过皮肤,利如刀锋,一下下,竟像是刻在自己的骨骼一般。
策马走在苍茫大道,被远远甩在脑后的,是那个人声鼎沸的、现下已改作襄京的城池。而前方,断墙夕照,就在她的视线里耀武扬威。路终究不会平坦,但却偏偏只有这一条,通向自己要去的地方。
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相隔天涯。
宋献策的两句箴言,就如同一个梦魇,反反复复地出现,带着刺骨的寒意。
国难如此,天下如斯,一个寻常女子的命运,或许真的过于渺小。
奔行了一日,终于望见一处野店。荒凉的道上,那野店就孤零零地出现在大道中央。冷色调,显得有些凄清。唯有门外旗杆上一面旗帜,在东风中招展,上面的“茶”字依然是墨黑,没有一丝生气。
然而店内的人却是出乎意料地多,小小一间木屋,现下被各色各样的人占得满满当当,唯有角落里一张小桌旁空空如也,像是在等待新来的客人一般。这些人中间,既有意气风发的青年人,也有面容枯槁的老人;既有劲装结束的汉子,也有一身儒衫的读书人。
然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脸上都是一副机警、戒备的神情,而他们的身上,都不约而同地携了各式各样的兵刃。
长剑、大刀、判官笔……此刻就藏在他们的衣衫之下,隐隐透着寒光。
姬羽凰将马在门前拴好,然后不动声色地走进来,径直走到角落里那张小桌旁坐下。这时她才发现,尽管屋里面人数众多,却没有一个人高声说话。
“店家,请沏一壶茶,再拿两个馒头。”她的声音不算高,但也不算低,声调刚刚好,可以让店堂之内所有的人听到。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朝向她投过来,带着惊讶、好奇或者其它说不出的奇怪神色。要知道,在这样一个乱世,像她这样孤身一人出现在荒郊野店的妙龄女子并不多见。
但姬羽凰却对这些探询的眼神视而不见,尽管蒙着脸看不清她究竟什么表情,但她平静而淡漠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姑娘一个人?”茶博士提着茶壶走到桌旁,脸上挂着生意人一贯言不由衷的假笑。
姬羽凰微微抬了抬眼角,冷冷道:
“莫非你还看见了别人?”
茶博士摇了摇头,一面沏茶一面笑道:
“最近往西边去的人多半成群结队,小的见姑娘只身一人,不过有些奇怪而已。”
“西边……”姬羽凰的眉心似乎一动,只听她喃喃道,“西边是武当山。”
茶博士将一壶茶沏好,然后笑笑,道:
“往来人这么多,听闻都是去武当山的。”
“是么……”姬羽凰心下暗道,望着茶博士离开的身影,显得若有所思。
不多时,两只热气腾腾的馒头已经端上着来,依稀透着些面香,姬羽凰这时终于察觉到自己早已腹中空空了。
馒头要吃,但是耳朵却依然支棱着。因为就在她细嚼慢咽的时候,身旁的人早已开始窃窃私语了,说的是方才没能继续下去的话题。
“你说这次武当派是招来什么大噩了?逸扬真人失踪了不说,就连青云真人闭关这事儿也玄乎得很。”说话的是邻桌的一个提着大烟枪的老头,他的声音很是干瘪,尽管刻意压得很低,但是很难说店堂内的其他人究竟有没有听见。
“谁说不是呢,”同桌的中年汉子,面上微有寒霜,他沉声道,“他们对外宣称青云真人正在闭关修习,可出了这等大事,这‘闭关’嘛,是有点牵强。”
“唉……高掌门和平掌门等人失踪也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武当这次是不是又得步他们后尘。”老者长长叹了一口气,吸了一大口烟,脸上的忧虑深深浅浅。
中年汉子沉吟片刻,方道:“我听闻高、平二位掌门乃是折于地行门之手,从中干戈,恐怕另有千秋。”
“不管怎么样,”老者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武当派广散帖子,有求于江湖义士,这个面子嘛,我们还是不能不给的。”
“只怕是事出有因,武当派自招灾厄啊……”中年汉子皱起了眉头。
老者闻言,脸色一变,似乎是意识到两人在此的谈话有些不妥,忙止住道:
“悄声,此事……不提为妙。”
说完,两人只交换了一个阴郁的眼色,相对吃酒,再不叙话。
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有心要听的人,心中自然有自己的想法。
高慕远与平昔莫等人被纪旸扣下,此事的确不假。不过眼下两人身在何方,却不为人知。武当派逸扬真人假借失踪投到了闯王帐下,也算是有人亲眼所见。但是,地行门近来只在襄京活动,是姬羽凰早已确定了的,那么,这个胆敢搅乱武当的角色,定然不由地行门扮演。
那么,是谁?又是为了什么?武当山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的眉头略微一沉,在没有人发现的那一瞬间,一道光芒自她的瞳孔内划过。
“请问前辈……”姬羽凰略微斜了斜身子,声音中的颤抖与惊慌都恰到好处,“武当山,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一声娇怯怯的呼唤,声调的高低也拿捏得当,刚好能牢牢衔住满堂人的目光。
顿时那几十道目光又如刀尖般,齐刷刷地划过来。
那老者一愣,目光随即变得有些警觉:
“问这个做什么?你一介女流……”
然而姬羽凰眼角坠落的珠泪,却让那老者目光为之一震。只听她抽泣道:
“可是,小女子的哥哥……现下就在山上。若是连他也遭遇不测,我,我……”
见她眉梢愁意点点,瞳中泪光闪闪,店内这如此多刀锋般凌厉的目光,现下也多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些许同情。这许多男人,见到一个看似楚楚可怜的柔弱女子,早已起了恻隐之心,哪里又想得到,她现下的诸多样态,竟是装出来的!
老者忙道:“姑娘莫要惊慌。武当虽为夷人所围,但青云真人素来足智多谋,姑娘的兄长如若真在山上,想来也不会有何差池。”
“夷人,夷人为何要找上武当?”姬羽凰嘶声问道。
老者脸上微露为难之色,但眼前女子痛不欲生的模样,却又触动了一个男人心中最柔软的位子。他只踌躇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开口道:
“老夫也只是听闻,武当山上藏有一份山河社稷图。那些夷人围攻武当,大约便是想要将那图占为己有……”
此言既出,不仅姬羽凰心中怦然一动,就连屋中的所有人,腔子里也是一阵狂跳。
山河社稷图,这个名词,对于这些人来说早已不是什么陌生的词汇。
然而姬羽凰却只作未知。只听她响亮地抽泣了一声,从凳子上一跃而起,作势便要往外奔去:
“我要去找哥哥,哥哥……”
但老者却一把将她拉住,好言劝道:
“姑娘只身一人漂泊在外,这兵荒马乱的实在危险得很,莫要逞一时冲动才是。”
姬羽凰软绵绵地瘫软下来,身体不断颤抖着,一双眼睛空洞无神,她断断续续道:
“若是哥哥也死了,我孤独一人,也不愿独活。”
老者一怔,一股怜爱之意油然而生。他也是有家室、有妻女之人,现下忽然看到一个年龄与自己女儿相若的女子,心中怎能不泛起几分温柔之意。他忙拍拍姬羽凰的后背,温言道:
“若是姑娘不嫌弃老头子,老夫就送姑娘一程,可好?”
姬羽凰身体一震,那对方才还没有丝毫生气的眼珠子,现下忽然迸现出激越而璀璨的光芒。那神情,仿佛是难以置信,又带着些幽怨,但最后,竟化为了深深的感激。
她赶忙盈盈拜倒在地,泪珠子却又止不住地掉落在地。
一时间,喟叹之声,同情之声,竟将这小店塞得满满。而方才的清冷之意,竟就在姬羽凰跪倒的瞬间消散殆尽。
同情心有时候有可怕的力量,但是最可怕的,却是女人的心。
没有人看见,其实那满是泪痕的脸上有隐隐笑意。
她的拳头攥得很紧,指甲简直能将手心掐出血来。她甚至能够想到,那粘稠的血液是多么妖艳,多么诡异,一如不久前那个人让她看到的血色一样。那个月亮都被染红了的晚上,她的心中已经多了许多秘密。而那个秘密,哪怕是在凌烟阁的望梅楼上,殷若离也没有猜透。
他一直以为那个秘密与沐青旋有关。可是他算错了。
我命由我,不由天。
几乎是一瞬间,有一道凌厉的目光从伏倒在地的姬羽凰身上掠过。然而也只是片刻之间,那个嘴角蓦地浮现出奇怪笑容的人已然消失。只有一抹灼热,依旧停留在姬羽凰的衣角。
如烈火,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