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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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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常说,父亲是这个家的砥柱,也是这个国的砥柱。

父亲对我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成为大西朝的皇后,对我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也是成为大西朝的皇后,我此生最不愿意提及的一件事,便是成为大西朝乐康帝的皇后。

父亲不凶,只是不爱笑而已,父亲每天必做的事,就是来检查我的功课。父亲是个儒生,喜好诗词雅乐,常有慕客之宾在府上做客,府中常有丝竹管弦之声悠扬。

我遇见阿克那一年,正好是我及笄,那一天,春色满园,我不知是不是世间所有的花都开得那般艳丽,我只知我家的满树桃花压枝头,在那桃花掩映下的小亭中,我听到了吸引我的琴声,也见到了那一身青布衫,眉眼清秀的少年,那个在撞见我后脸突红的少年。

我自小就会琴,再到善琴,可是直到遇到阿克,我才逐渐喜欢上了琴。

阿芝说,我的琴声像是突然有了灵魂。

阿芝是我的贴身侍女,比我长四岁,伴着我长大。

在那半年里,我每天喜欢做的事就是去那桃花树下,隔着那层层桃树枝,听那小亭里的悠悠琴声,伴那小亭里的声声心语,到了夜晚的时候,我喜欢把阿芝从那少年手中带来的信件看完一遍又一遍,然后铺平放在我的枕头底下,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甜蜜却又胆战的夜晚。

在新婚的前一天夜晚,我和阿克终于穿过那片将我们隔了半年的桃花林,四手相握在了一起,我说:“阿克,你带我走吧。”

他说:“好,清儿,我带你走。”

那天晚上,我不仅穿过了那片桃树林,穿过了小亭,我还穿过了上官府那层高高的粉墙,可是我却穿不过我父亲的手掌,脱不了上官家大小姐的身份。

在被那层层火把包围的时候,我本以为我跪在石子路上求的,是请求父亲让我和阿克在一起,可是最终我在父亲脚下所求,却是让父亲让我进宫。

红烛高照那晚,我见到了乐康帝,那时候的乐康帝,还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虽然剑眉斜飞入鬓,看上去却是懵懵懂懂,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美人儿,你怎么了?”

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摇头。

他不再言语,抱着我,上榻。

说起来,那一晚是乐康帝此生待我最温柔的一次,可是,我仍是痛苦不堪。

那时候我就在想,人的眼泪是不是永远流不完。

乐康帝的后宫,很乱;乐康帝对后宫的管制,也很乱;乐康帝在我的宫中,通常会拂袖而去;乐康帝喜欢的美人,通常会被我惩治;乐康帝下令仗打的人,通常会被我救下。

半年后,乐康帝终于再也不踏足我的寝宫,我有了潇儿,宫里有了俪妃。

宫中的事让我更加心力憔悴,我总觉得后宫之气过于污浊,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皇后上官氏所求,是有一天能将这污浊之气驱除,还大西朝一片清朗。

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宫中的事却一天比一天多起来,这让我的心也一点点不安起来,对现在的恐慌,对后宫将来的恐慌,甚至是对大西将来的恐慌。

有一天,宫人说,阿芝被俪妃的人扣在了御花园。

我赶到的时候,阿芝的手已经躺在血泊中,鲜血染红了刚长出的苍绿牡丹叶,一亦如一年前的那个夜晚。

我把那砍断阿芝手掌的宫女送到了掖庭局,给了俪妃一巴掌,得了乐康帝的一巴掌。

我的潇儿,因为他的父亲,而提早来到了这污浊的世间。

乐康帝说,我生潇儿辛苦,让我在宫好好休息一个月,不要再为宫中的其它事务操劳。

解禁的那一天,我终于体力不支,晕倒在了地上,醒来的时候,我在床边见到了阿克,那张我日思夜想的脸,那个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的人,就这样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我对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我质问他为什么要来这儿,怒问他为什么要如此作贱自己,为什么不在宫外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总之,有太多的为什么,这,到底值不值?

我想,我这辈子都没如此歇斯底里过。

一身圆领内侍服的他跪在我的面前,说他不后悔。

我最终掩面而泣,眼泪如春雨,嘀嗒嘀嗒落在了手背上。

阿克的陪伴,让我在宫中再次感到一丝温情,俪妃的行径,也越来越多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仍然不放过任何压制她的机会,也还是会直言乐康帝的暴虐,可是,我也学会了容忍。

我常常陪伴潇儿读书,俪妃纵横后宫,然而有一最大的缺憾,就是终无所出,潇儿是我唯一能看到的希望,也是我唯一的生活支持,我不希望他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人。

三年来,我要容忍的次数是越来越多,在俪妃的怂恿下,乐康帝在朝中滥用酷刑的次数是越来越多,甚至在宫中施用起骑木驴之刑。

大西朝这几年,旱灾饥荒不断。

乐康七年,乐康帝耗费大量财力物力,以玉为地,以金为柱,命人不分昼夜,不分日雨,不分冬夏,不停不休,在宫中最高之处修建一座行宫,民不堪重负,宫殿修到一半之时,轰然倒塌,乐康帝一怒之下斩了所有建宫之人,重招一波人马,再次建殿。

这一年,一大波灾民涌入皇城,甘州发生叛乱,大臣们纷纷向我求见,说已经三天未见着乐康帝的人影。

我到达乐康帝的宫殿时,乐康帝正与俪妃在那云雨中,欲仙欲死,享受着那极乐世界。

“昏君!”

我火上心头,当着所有内侍的面,扯开他们身上挂着的被子,端起旁边的一盆冷水就泼在了他们身上。

那一盆冷水,浇灭了乐康帝的欲火,却燃烧了他的怒火,他光着身子一掌将我扇在了地上,我一点都不意外,因为他打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在他向我拔出刀的那一刻,我真的不害怕,真的,我甚至觉得从未有过的爽快,因为我终于鼓起勇气做了我想做的一件事。

我闭上了眼,就这样死了,真好。

阿芝曾说过,按照我的性子,能在乐康帝手下我活下来真是一件惊天奇事,为看这事儿,她每天都得为我去拜拜老祖宗,今天,我就得去见老祖宗了。

可是,那把刀,最终却没有落在我身上。

那一天,阿克满身是血,躺在我的怀里,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让我一好好活下去。

就算在死前,他也未能叫一声我的名字,我不知道最后乐康帝和俪妃是怎样离去,等我放下阿克尸体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黑暗已经将阳光吞噬,殿内只留下阿芝一人,守在我身边。

从此以后,好像世间一切事物皆与我无关,我要做的事,就只剩下去东宫看望潇儿。

潇儿本喜欢琴,可是我却并未传授他以抚琴之道,因为当年那个以琴声闻名天下的少年,自从执手与我相握的那个夜晚,就已经失去了能奏出旷世奇曲的手指,他不能再抚琴,而我的琴声也只为他而弹,于是,我便只将吹笛之术授予了潇儿。

乐康帝视我为毒蝎,可对潇儿却还算是个人,不会打他,不会骂他,有一年还曾送给潇儿一颗血色舍利。

在潇儿七岁的时候,乐康帝给他找了一个新的太傅,是乐康帝眼前的红人,名叫苏恪,年纪轻轻,比我还小上几岁,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他,一是因为他是俪妃在乐康帝面前推荐而来的人,还有就是:那背影,那名字,像极了阿克。只是那双眼睛,太过冰冷幽深。

“清儿,为父对不起你,为父当初……不该拦下你啊!”

父亲死的时候,我见到了他最后一面,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父亲死后不到几天,宫里大摆筵席,为乐康帝过寿,要讨乐康帝花心,少不了莺歌燕舞,却少得了我这个皇后,就算我中途离席,也无人会在意,后宫的宫规,早已如同虚设。

对别人来说,今晚是乐康帝的生辰日,对于我来说,今晚是阿克的忌日。

我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我只知道,我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我梦到了阿克,一袭青衫,站在我的面前,在那片桃花林中,对我微笑,可是他却说,此生都不能再为我抚琴,他要离开,他离我越来越远,我抱住他,哭着求他,求他不要离开我,我将此生未能道出口的相思与情分皆诉诸予他。

梦醒的时候,我知道,那是梦,也知道,那误入我梦里的人是谁。

我将自己关了起来,不见任何人,第三天的时候,乐康帝却来了。

如今的他,已长满络腮胡,满身暴戾之气,他打开腿坐在桌旁,却不说话,手指一直敲击着桌面,许久后,才扔了一个瓶子过来,“喝了它!”

我朝他瞅去,他刚好侧目过来,我心中一阵畏惧,将那味道古怪的水喝了下去,当那水入肚的时候,我的脑袋开始昏昏沉沉,我突然看到了阿克,这次的阿克,比上次的更清晰,可是,我的意识却在告诉我,这不是阿克。

我好想朝他靠近,我伸出手,企图挥开那个阿克,阿克却抓住了我的手,把我抱在了他的怀中,“告诉寡人,你看到了谁?”

这是幻觉,我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这样提醒自己,告诉自己面前的阿克是乐康帝,那个我此生最恨的人的名字,这样,我就不会被迷惑,然后,我叫出了乐康帝的名字。

乐康帝会再次宠幸我,估计天下所有人都不会相信,其中,也包括我自己,那天晚上,我好像听到了有人唤我清儿,如真正的阿克那般温柔,我想,应该是那蛊的缘故,让我产生了如此真实的幻觉。

可是,乐康帝始终是乐康帝,是那个残暴不仁的皇帝,我能容忍他在他的宫中杀人寻乐,可是,我却不能容忍他让我的宫中充满血腥,特别是让阿芝,再次流血。

几天后,乐康帝再次从我宫中离开,却给我留下了一个孩子,当那孩子来临的时候,我很慌,因为我不知道那孩子是谁的,可是,很快我又平静了下来,因为不管是谁的,都是我肚子里的亲生骨肉。

乐康帝再也没来过我的宫殿,也没有去过朝堂,整日泡在行宫,酒池肉林,杀人为乐。

我也很少踏出寝宫,尽心养胎,自从那晚之后,连东宫也不曾去过,只有潇儿来给我主动请安的时候,我才能见上他一面。

我知道,宫门被攻破的那一天,迟早会来,可是,我却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

那一晚,火光满天,宫人四处逃窜,外头的尖叫声与兵戈声已经覆盖了我的声音,陪在我身边的,只有阿芝。

我正在努力让我的肚子里的孩子来到这个世上,却让我的另一个孩子离开了我的身边。

带兵闯进我寝宫的,是苏恪。

他站在我床边看了一眼,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我拉住了他的袍子,求他救我的孩子,告诉他,这孩子,是他的。

我把孩子生了下来,我以为这次昏过去后,以后就再也醒不过来,可是,我还是再次睁开了眼,躺在苏府,成了苏府的夫人。

父亲曾誓死效忠的大西朝,成了文朝。

我再也没有见过阿芝,我没有问,因为得不到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不会像我的潇儿一样。

那孩子的名字是苏恪取的:晗,欲明也。

我和苏恪的关系,很尴尬,我无法把他当成我的丈夫,他比我小,我们连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如果没有那天晚上的那次意外,没有晗儿,我们就不可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苏恪从来不会主动去沾花惹草,可也绝对不会是柳下惠,吴氏的到来,让我平静的生活再次掀起了一层小小的波澜,关于晗儿身份的流言,以前就有,吴氏到来之后,就传得更开了,苏恪对此并无多大反应,可是却让我越来越睡不安稳,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忍受不了内心的煎熬,亲自向苏恪要了他的血。

我完全不知道苏恪内心在想什么,住进苏府后,我们没有过过一天夫妻的日子,他却让我在苏家主母的位置上坐了一辈子,他明知道我当初是骗了他,却仍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不知道如果晗儿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他到底会怎样对待我们母女两。

我知道吴氏想要什么,无论她做什么,我在苏府所做的事,就只有闭关念佛,我的身份,让我外出不得,我的心境,已经让我不再想去理那俗世纷争,我并不在乎那苏家主母之位,皇后的位置我都坐过,我又怎会还在乎这些?

我一直以为,晗儿不用和我走上一样的道路,但是那天苏恪从宫中回来后,我却发现晗儿还是会和我一样,踏入那深宫最不胜寒的高处,可是,我除了担忧,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一直以为,我此生再也见不到我的潇儿,可是,我却没想到,他竟然有一天会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从那以后,我们几乎每天都能相见,却不能相认,他是我的潇儿,却又已经不是,但是至少,我们一家也算团圆了。

晗儿被苏恪禁足在府一个月后,曾有一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闯入我的房间,他说他叫辛去非,来找晗儿。

我看着他,似乎又看到了二十年前和阿克私奔的那个夜晚,那晚的阿克,因为我,而失去了他的手指,在阿克手指断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后悔了,后悔不顾一切和他逃跑。

我不想晗儿和我这面前的年轻人再重蹈我和阿克的覆辙。

那个年轻人走了,再也没来苏府找过晗儿,晗儿也不知道有一个叫做辛去非的年轻人曾来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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