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回（1 / 1）

苏瑾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乎乎的。她开灯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多。每到这个时间，总会不由自主的清醒过来。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大概是潜意识里残存的担忧造成的。自她从奔三的当口回到了二八华年，总是有种脚不沾地的感觉。说起她的上辈子，就像一篇文章的错别字，看见了就想划掉。

熄了灯仰面躺在床上，窗外沉重的黑一点点的被稀释成浅灰色，变得越来越亮。忽然，远处火车齿轮的轰鸣声破开了这一地寂静，把她的心也震醒了。是的。她真的回到了过去。父母还没有鬓染霜华，他们年轻、矫健。而林真，现在只是点头之交。

林真和她是一个村子长大的，虽然是同龄人，两个人却没能玩到一起去。苏瑾仔细算了算，认识林真足足有二十年了。从踏足幼儿园的那一刻起，她们两个就是一个班的，小学毕业后，经历择校分班，初中毕业，又报考到了同一个高中，奇迹般的，两个一直在一个班级，可是却像平行线一样，有着各自的生活圈子和朋友，直到高二文理分班那一年，苏瑾家里因为拆迁，座机停了，没有收到学校的通知，等她开学才匆匆忙忙的和苏爸到教导主任兼物理老师那里签志愿申请书。最后她被安排在林真的宿舍，自此两人才开始熟稔。

苏瑾感受着清晨淡薄的阳光临世的神圣。

她回来的时候，正好踩在初中一年级暑假的尾巴尖，她一边愤恨不平的通宵赶作业，一边一遍遍痛骂自己的拖延晚期的死相。十六岁，不知疲倦的年龄，简单洗漱完之后，身上没有一点熬夜的痕迹。回到了学校，她找到初二1班的门牌，教室里乱哄哄的，成三三两两的分布，兴奋的讨论着暑假的见闻，另外一些正低着头奋笔疾书埋头苦干，显然是在借鉴他人的作业。

林真一个人坐着，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中裤，托着腮侧向窗外，消瘦的蝴蝶骨在衣服上凸出两条折线，冷冷清清的，似乎和周围热闹的气氛划清界限。苏瑾不知不觉地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然后她们成了同桌。比上辈子两人的熟识提前三年。

今天是周六，苏瑾微微晚了些起床，家里静悄悄的，父母已经出门了。十月是农忙时节，水稻成熟必须收割。现在家里的地还没有被征收回国家，三农政策刚刚提了上来。大人们都到田里干农活了。苏瑾把学校布置的作业做好后，凉了一大搪瓷的生姜水，带着杯子和水瓶跑到田埂上送水。割稻只是第一步，人们总是歌颂秋天是收货的季节，大概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并不明白“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其中的真意。每天天没有亮透就开始弯腰割稻，腰酸了、手磨出了水泡，直起腰一看，金灿灿的果实延伸到了地平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只能埋头不停往前。割好的稻子放置平整，捆成一捆捆的用扁担挑到自家门前的水泥场上，准备脱粒。脱粒机高速运转起来，拿着一穗穗往前靠，稻谷像弹珠一样乱弹，粉尘飞扬，整个水泥场都是一粒粒的谷子和一堆堆的杆子，没有下脚的地方。脱粒之后就直接在场上翻晒晾干，最后装进蛇皮袋放在仓库中，等规定的时间就有人过来收稻谷，可以换钱，剩余的拿到作坊去壳，就是可以食用的新米了。

苏瑾招呼爸妈过来喝水休息会，趁他们锤腰、拿草帽扇风的空档拿起镰刀学着割稻子，砍了几下才弄断了。苏妈生怕她不小心划到手或者割到脚，喝完水就把人赶回去。

提着篮子不甘不愿的在小径上穿梭，四处张望，大地被那些弯着腰的理发师们用镰刀剃了个平头，空气里满是草液的清香。苏瑾在一辆三轮车附近突然停下来，离林真约一亩地的距离。

她侧对着苏瑾站在那里，四肢纤细修长，肩膀单薄，没有带草帽，脸被晒得发红，刘海缕缕的黏在额头，鼻尖挂满汗珠，眉目微蹙，正低头看自己抬起的右手心，一把磨得光亮的镰刀驯服地放在脚边。

“林真，你没事吧，呀，水泡都磨破了，疼不疼？”

她讶异地抬头，“小瑾，你怎么在这？”

“我刚从家里出来送水的，正好路过，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大伯家的羊不见了，大概绳子没扎紧，就跑掉了，放羊的地方离铁路太近，所以爷爷奶奶也一起去找了。”她耐心解释。

苏瑾随意地踩了下割完稻后留在表面的杆子，“前些天我家就有一只羊绳子松掉了跑了，找到的时候已经被火车撞死了。”拿汗湿的手抓住衣服下摆，“我来割一会，你赶快休息一下，擦擦汗、喝点水。”

苏瑾拾起镰刀开始弯七扭八地割稻子，“我现在是趁着爷爷奶奶不在偷偷帮他们割稻的，还是我来吧，小瑾你帮我看着点，他们回来提醒我一下。”林真看着苏瑾生涩的架势，连忙阻止，拿出一顶帽子戴在苏瑾头上，又将一件衣服衬在地上让她坐着。

林真手起稻落，像带着一种节奏，动作行云流水，和一个成年人一样准确高效。她身上一直有股向上的劲头，即使现在年纪幼小，也已经隐隐显现出苗头。而苏瑾有家人宠着，只负责消耗国家粮食。

“林真，你奶奶回来了。”

林奶奶是个干练的老太太。他们那一辈都是经历过苦日子的，做起活来真是一把好手。

“林奶奶你好。”苏瑾马上乖巧的打招呼。

“你是慧英家的小孙女？”慧英是苏瑾奶奶的名字，她们两个关系还不错，有的时候会一起去串门。

“是的，林奶奶，我叫苏瑾。”

林奶奶看了看脚边的码的整整齐齐的稻穗，面带心疼的说：“真真，去和朋友一块玩吧，你大伯明天会过来帮忙的。”

“奶奶，大伯家的羊找到了？”林真并不愿意离开，所以岔开话题。林奶奶点点头，她看起来有些疲惫。

“林奶奶，我们可以帮忙的。”苏瑾知道林真舍不得老人。林真眼神期待地望过去。林奶奶坳不过，留她们下来，但是不让干重活。

她们先是像“拾稻穗的小姑娘”一样，在田里找零星的稻穗，后来林奶奶开始利落的割稻，林真就决定把割好的一部分水稻用三轮运回去。

别看林真年纪小，力气很大，而且多才多艺，连三轮车都不在话下。苏瑾的爷爷也有辆三轮车，她试着骑过，摇摇晃晃的，完全没有办法控制龙头。

把割好的水稻运到车子上，然后两人合力用绳子固定好，林真在前面骑车，苏瑾跟着后面。

“苏瑾，今天真是谢谢你。”她有些拘谨，像是下定了决心，“要不要到我家坐一会喝点水？”

“好呀。”机会难得。

“到我房间里来吧。”

“林真，你的房间好整洁啊，跟你一比，我那简直乱得跟狗窝一样。”苏瑾带着些微的好奇心理跟着林真探进她的房间，一张床，书桌，还有一个柜子，物品被归类摆放的整整齐齐。房间朝南，光线很充足。

这是她第二次到林真的家里。林家拆迁晚，上辈子，大学一年暑假，苏瑾去林真家做客后没过多久，她们那一片也从乡下角落搬到了镇上。大学时，两个人在不同的城市读书，只有寒暑才能碰头，那天夜里，林真说起小的时候，虽然成绩一直很好，但是怕总有一天小朋友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会离她而去，这种恐惧一直深藏在内心，所以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父亲坐牢，母亲跟别人跑了，林真是由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那天夜里，她难得卸下心防，泄露只言片语。生活的磨砺让她聪慧早熟，敏感自矜，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坚强，渐渐的褪去不自信，终于把自己打磨成一颗的珍珠。温润亮泽，剔透圆滑。也只有在这种静静的夜晚，苏瑾才敢轻轻触摸她的内心。她看着林真用手撑着脑袋侧躺在床上云淡风轻的点起过去，安慰的话噎在喉咙吐不出来，她没有参与过她的这些成长，只能给她一个拥抱。肯定有很多个夜晚，她默默垂泪，独自舔舐伤口。

这个房间一如当年的样子，苏瑾暗下决心接下来无论悲哀喜乐，一定要和林真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