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断章一(1 / 1)
断章一·哒哒铁蹄马鸣响
那一年,天罗子九岁,哒哒铁蹄马鸣响将他的太岁师父送到了他面前。
那一刻,他依依不舍的目光只停留在母亲满含悲伤决绝的眼中,试图能从里面找出一丝悔悟与释然,但他始终未曾找到。说太岁动作利索地将他抱上马、固定怀中,他从始至终都忘了反抗。然后远远地,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囚入永寒树中,逐渐被无情的雪掩埋。
伴随哒哒马蹄声,天罗子静静问道:“为什么是你带我离开?”
太岁说:“吾能护你周全。”
“为什么你要带我离开?”
“吾是你的守护者。”
“会一直守护我吗?”
“必不让你比我先死。”
天罗子想,若是自己能有眼泪,一定要为眼前之人留下,就为这至死守护的誓言。
如是,森狱灾星天罗子与其守护者说太岁牵缠一生的宿命就此展开。
无垠的黑,常年笼罩整个森狱,黑月照耀下,这片疆土时刻泛着森冷光华,无由总让人心生寒意。如同此刻,天罗子的心已被一波又一波只为伏诛自己而来的森狱皇族势力寒透了,主使者是他的十八位兄长,无情最是帝王家的话他不懂,只道亲缘何其浅薄,人心何其冷漠。
天罗子瘦小的身躯紧紧匍匐在太岁背上,双手环住太岁后腰,仿佛这是他唯一的依靠、是他可以汲取的最后一丝温暖。
太岁感知到身后孩童的瑟缩,只道是被来人吓怕了,不由眉头一皱,手中扬起阎王鞭,冷冷指向环绕四周那一队黑漆漆的人马,此时,不知是那阎王鞭上熠熠银辉,还是太岁一身冷凝煞气更吓人。
“阎王有令,护送十九皇子离开森狱,谁敢阻拦,三丈阎王鞭,千里收人命。”
说罢,一道鞭影闪掠而过,击起黄沙漫漫,鞭身霎时又回到太岁手中,尘沙飞扬间,阎王鞭震慑银光犹在。
“别理他,我们是奉命来暗杀又不是明杀,人既死,阎王命令算哪样?何况人多势众,太岁只身能保住这孩童几时,兄弟们冲啊!”
一个不怕死的领头人呼喝着,第一个冲了上去,随即众人不由分说也一拥而上。
“找死!”太岁一手勒缰回马,一手对准挑衅者,再次荡出阎王鞭,漱漱两声已令当头者永远闭嘴。
众人见状急急闪避,回过神来,已是一具肉与白骨分离的尸体躺在原地。终于有人意识到,想要以多取胜是多么愚蠢之事,于是有投机者便暗运手劲欲要耍阴,哪知手未出,鞭已至,太岁鞭势皎若银蛇,一右一左自如游走,霎时间又葬送两条性命,当真收命如切菜。
眼见十来名杀手所排成人阵如今已失三角,太岁收鞭再无动作,转而沉声道:“吾不欲多造杀孽,要命的退下!”
余下些人早已惊得无法言语,身边躺尸的人更是吓得双腿如筛糠。
——原来,阎王鞭之威能竟比传闻中可怖千百倍,雇凶那帮混蛋是拉他们来探路的吧!
——围攻不行,暗算不行,还打什么?!
——撤!
众人嘴上不敢造次,心中有志一同,顿时作鸟兽散。
天罗子听得悉悉索索离去之声便开始不安分地探头探脑起来,“师父,为何不将这些坏人全部打杀,不怕他们聚集更多党羽折返回来?”
“每个追杀你的人,都要将之一一除掉方可安心吗?”太岁虽面无起伏,但心中已然对于天罗子今后的教育问题感到十分担忧。
“难道,别人打我左脸,就要伸出自己的右脸吗?相信这句话的人恐怕早死了,还是蠢死的。”天罗子委屈得蹭了蹭太岁后背,因为他发现师父竟在为别人质问自己,“师父啊,天罗子什么也没做,那些人却从未停止过杀伐,我们连反击都有错吗?”
天罗子的委屈让太岁心中没由来升起一股莫名柔弱的情绪,一种从未品尝过的奇妙感受,他稍缓了语气,“你怎知他们必定折返,亦或是杀伐并非出于本意只是听命于人,如此滥杀只会污了手中武器。记仇,不好。”
“武器因战争而生,用来杀人天经地义,否则要它何用?”
太岁握紧缰绳,调转马头,重新踏上前往苦境之路,“手中武器,是要用来守护心中所爱,而非杀人。若然武器只能沦为杀人工具,那便如同失去灵魂之人,与行尸走肉何异?你且不愿为行尸走肉,武器又如何?”
说罢,太岁约觉身后天罗子忽然没了声响,正自纳闷,随即天罗子又似想到什么一般紧拽起太岁衣袍,太岁忽而有种不祥预感。
“请问师父,天罗子是你心中所爱吗?”天罗子眨巴着满含希冀的大眼睛,尽是惹人怜爱,可惜太岁看不到。
“……此鞭为阎王所赠,托吾护你周全,所代亦是你双亲对你的关爱,勿要多想。”话说得意正严词、事不关己,实则太岁心下全是冷汗,一时不察,竟对一个孩童失言了。却不料,日后自己还要为这失言失心、失神、失信于阎王和天罗子的母亲。
“哼!”他的师父怎地这般傲娇,烦恼呢!
“但此刻,陪伴身边唯有师父一人,他们都不要我,我只有师父,只要师父就够了!师父只做天罗子一个人的师父,只看着天罗子,好吗?”孩童渴求地凝视着不曾回头的男人,奢望得到一个承诺。
太岁心中默叹:童蒙戏言,罢了。
等不到承诺,却觉共乘铁骑在太岁驱策之下,顿然间跑得飞快,险些将他颠下马背,天罗子心神即乱,急忙收紧环住太岁的双臂,不由暗中叫苦:师父啊师父,难道你没发现,自己每回都用这招逃避问题吗!
天罗子方定神,犹未死心,“那么,师父用的,又是何武器,为何从不见拿出?”
天罗子话中意味不明,令太岁心中微觉不安,“问题太多了,很吵。”他决定,对意味不明的问话一律不搭理。
天罗子扁扁嘴,死盯住眼前男人的脊背,一片正直不阿、坦坦荡荡,难忍心中怨怼,随即用力往上咬了一口。太岁背影一僵,继续无视他。
天罗子气极,暗下誓言,总有一天,定要让师父为他拿出本命武器!对,就这么定了!
做下决定后,天罗子心中豁然开朗,不再纠缠上个问题,巴着太岁又道:“师父,离开森狱之前,去采些苦蛮果可好,去了苦境之后恐怕再难吃到。”
太岁依旧未答,只是拉动缰绳,让原本直奔黑海出口的羽驳偏移了方向。
循着记忆中的路,寻到记忆中的地,浑浑黄沙深处竟还藏有一片丛林幽涧,只叹不复旧时繁花似锦、艳红遍地。这原本是太岁好友若叶央措的家族故地一隅,繁盛之时曾栽满了苦蛮树,后于若叶家族的衰落而几近荒废,更始于森狱环境日益恶劣已濒临绝种。此隅所存苦蛮树,恐是森狱之内仅剩无几的数棵了。
太岁见此地域一目可及,想来无虞,便任由天罗子独自捡拾树下的苦蛮果去了,自己则牵引羽驳至涧边饮水,耳根也终得片时清静。
难得清静了,思绪却不由自主飘向那嘴巴没停过的小鬼身上。他们必须尽早离开森狱,就算天罗子本人未曾主动提及,他仍是注意到了:天罗子的肉身,果如阎王所言正在逐渐消失。那小鬼恐怕亦注意到了自身的异状,不停找他搭话大约是想以此证明自己仍旧存在的事实,故此,对于天罗子的聒噪他选择容忍。
事实上,真实情况与太岁猜测相去不远,但有一点却失察了,那便是,天罗子聒噪不纯因为内心惶恐,且还是天生的——
“哇……!!!师父师父,快救我……救命啊……哇!!!”不远处,传来天罗子响彻天际的呼喊,威力不啻于森狱王音,若在敏感区域少不得要引来一片暗杀部队。
太岁乍然回神,焦急的身影瞬间已至声响所在,只见散落一地的朱红果实及一只暴毙的鳞甲巨蝎,天罗子却不见了!
“师父~~呜呜~~我在这里~~”
太岁循声望去,看那高高挂在树杈上的,不是天罗子又会是谁?
天罗子满含哭腔向太岁招呼着,甚至试图挤出几滴眼泪未果,他自出生便没有眼泪,哭起来显得尤为不真诚。
危机感解除,太岁胸口大石逋落,双眼却有寒芒外露足以射穿天罗子,“下来。”
“嗯~~”天罗子摇头如拨浪鼓,“我不要~~这里好高,师父救我……”他根本不懂自己身手还能如此矫健,勇气和身手一样,只在狗急跳墙时方可乍现。
“跳下来。”太岁不理会,等着树上天罗子动作,两人便僵持住了。
“师父~~”
装可爱,不搭理。
“师父父~~求求你~~~”
再可爱,还是不搭理。
“师父~~你可是答允过父王和母亲会好好照顾我,他们才放心把我交给你的,现下却又欺负我,呜呜~~这难道就是传闻中的喜新厌旧、始乱终弃?”
太岁冷汗,再无视,他的清誉就要毁了。因为一张棺材脸的缘故,以往从没有人敢向他撒娇,今日才算领教何谓被人撒娇——凭良心说,不差。
也许,因为天罗子本就比同龄人长得瘦小;也许,因为天罗子天生一副骗财骗色的纯良外表;也许,还有自身一点出于本心那抹被人遗忘的温柔。这回,他认栽,“下来,我接住。”
天罗子将自己师父依旧冷峻的面孔下、那细微变化看在眼里,苦丧的小脸转瞬放晴,不由分说,立刻往太岁身上扑去。
太岁猝不及防,被扑个满怀,和天罗子一同栽倒在地,未及起身,只听吧唧一声,右脸被孩童亲个正着。
“抓到一个师父!”天罗子笑得像偷了腥的小猫,赖在太岁身上不动如山,这等可与师父平视的机会太难得,他要好生将这容颜记在心上——
眼前之人,双唇棱角分明,不厚不薄正合意,可惜它主人不懂善用迷人弧度;鼻挺如峰,罡气天成。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说的便是如此吗?
眼前之人,扬眉深目如雕如刻,半张白羽面具令一边翡翠幽瞳看得不甚真切,内敛沉寂,温情深藏眼底。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唱的便是如此吗?
或许不是谪仙,却有竹之风骨,乃世间翩翩骑士、威仪君子。
被天罗子□□裸的打量扰得额角抽动,太岁一双碧瞳隐现寒光,“男孩子,不可这般粘人。”
“不是男孩子是小孩子,小孩子粘人是天性,师父要扼杀我的天性,有违自然之道,天理不容呢。”
“狡言善辩,胡闹。”说话间,太岁已将身上狡童拎至身侧,随即起身收拾散落一地的苦蛮果。
被弃之一旁的天罗子看出师父并未生气,不依不饶继续尾随上前,由于个子矮小抱不住腰,只能抢抱师父大腿,“如此说来,我便是一介狡童,师父乃淇奥君子,很般配是不?”
“你废话太多了。”太岁冷着脸,收好苦蛮果,一把捞起天罗子夹在腋下,朝羽驳汲水处走去。
“哎呀师父,这样很不舒服……”
太岁眸光一闪,似在考虑要不要将人丢下,天罗子见好就收,立即捂嘴噤声。
罢了罢了,勉强算是被“抱”在怀里嘛,谁让他师父是绝不妄动的君子呢?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唉,谁叫自己就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