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110 百年多病独登台(1 / 1)
晚风习习,混着泥土的清香自巷尾吹过。
远听车轮辘辘,一辆马车轧着暮色,哒哒驶过巷口。在一间客栈前停了下来。
车厢的帘子打起,露出一张女子秀丽的容颜,这女子肤色极白,乍见到令人有些吃惊。那驾车的是个男子,双目深邃,长眉入鬓,三十岁上下的模样。只见他动作熟练地停好了车,转头对那女子说了句什么,那女子展颜一笑,伸手挽了他,迤逦下车来,两人一道往客栈内走去。
“却说石岭关一战,那上党郡守贪生畏死、卖国求荣,暗通胡人设下奸计,使我军尽失上党、河东、太原三郡要冲,胡人兵马,长驱直入……”
客栈之中数桌客人围坐,当中立着个说书先生,手中一柄折扇,指天划地,“可恨那胡虏占我国土,欺我百姓,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朝廷闻讯急调大军八十万,开往石岭关,且说大军压境,吓得胡人开城欲逃,却见我军阵营之中,拦路杀出一名勇将来……”
他说的原来是个《符将军三夜破七城》的故事,此时慷慨陈词,口唾横飞,正说到要紧之处,那店中掌柜和伙计都听得入神,连客人也不及招呼。
那一男一女被晾在那里,无人理会,好容易等到那先生说完,下来收钱,走到那男子面前,只听他小声道:“石岭关那么个小地方,哪里容得下八十万大军……”
“胡说,难道你去过石岭关不成?”那说书先生本对“符将军”敬若神明,认为只有八十万这个数目方能显示出这位将军的威风,减去一丁点儿都不行,不由怒道,“我看你这人是没钱,听了书就想赖账!”
“好好好,我没去过石岭关,你说的都对。”
那男子正待拿钱给他,却没想说书先生冷哼一声,十分有气节地转身拂袖走了。
那一男一女皆是一愣,无可奈何,相视而笑。这正是符止与谢长庭夫妻二人,八月节回汉中探亲归来,一路游山玩水,北回长安。这日是落脚在荆州辖下的一个小县,两人用过饮食,休整一晚,隔日便向客栈掌柜打听附近有什么游玩的去处。
荆州地自古丰饶繁华,洪湖蓝田、万寿宝塔、章华寺、铁女寺等名胜美景,多不胜数。
“不过说起来,最值得一去还数江陵驻风台。”那掌柜殷勤介绍道,“这台是当年叛王作乱时候建的,据说风水奇绝,压断了山河龙脉,才闹的江陵王气尽散。可见这叛王最后一败涂地,是自取灭亡……”
谢长庭听这话目光轻轻一动。
但她的神情没有变,依旧无波无澜。待打发了客栈掌柜,她沉默一会儿,说道:“没想到不出几年,这事就传出这许多说法。”
符止道:“你要是想就去看看。”
她闻言一怔,愕然抬起头来。符止与她对视了片刻,淡淡说道,“以前那些事,如果你实在忘不了,那我也没法强迫你。但我不想你放不下。”
登台这日,江陵城下着潇潇细雨。
八月末的雨其实并不冷,只是绵绵密密,雾色连城,而显得异样氤氲凄迷。符止与谢长庭自驻风台下拾级而上,蜿蜒回环,阶梯旁墙壁只有一侧,上铭古今诗文,大多是咏颂江陵风物之作。有些被雾气打湿,一时难以辨认得清。
待登上台顶,视野蓦然开朗,让人心神一醒,只觉多少名词佳赋,却不及此刻眼前所见之万一。耳边疏风吹过,好似要将那满城烟雨都带得远了,唯余山水如画,缱绻收入眼底。
“其实我并没有放不下。”他们俩站在台沿,凭栏远望,谢长庭忽而轻声说道。
“我知道。”符止笑了一笑,他二人一路登至台顶,心境开阔,已非原先可比,“生平所见者,无非过眼云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是吗?”
谢长庭怔了一下:“你念的书真多。”
她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说,今天并非我一个人站在这里,有你陪我一起,这样就已经很好。”回头过往已寻不见,而前路茫茫,亦不可追。
幸得有人与她并肩同行,彼此相伴。今生这条路,才终于不再显得那么漫长。
不觉间雨已经停了,风自檐角吹过,铜铃清脆,叮咚作响。不管怎样说,湘王生前虽没做过什么好事,但他建这座驻风台,不论是从文化底蕴还是建筑美学上讲,都算是上上乘之作。这日天气不佳,除了他们俩,只有零星几个游客。两人自台上走下来,转身之前,谢长庭忽瞥见那石壁之前一人,自背影看是妇人装扮,静静站在那里。
那一刻不知为何,谢长庭心中竟是一跳,骤然浮起一种极为古怪的似曾相识感。但细一回想,又觉得不像自己身边熟悉的任何人,正茫然之际,忽听一阵脚步声响,又轻又快,一个孩子沿楼梯跑了上来。
这是个五、六岁的男孩,一阵风似的自他们身边跑过,蹬蹬蹬上了台顶。
“娘,娘!你在看什么?”
那妇人俯身摸了摸他的头,伸手将他抱在怀中。男孩定睛瞧了一会儿,指着石壁,磕磕巴巴道,“风……风、人……娘,后面这个字念什么?”
“风入松,”那妇人柔声道,“浔哥儿乖,娘教你念这首词好么?”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喃喃念了几遍,她声音竟有些哽咽,“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此时谢长庭已经沿楼梯走了一程,忍不住驻足往台上看去。恰逢那妇人有所察觉,也下意识低头,向她这边一看。视线在半空一对,两个人都愣住了。
片刻过后,才听浔哥儿的惊呼响起来:“娘,娘你看!那个姨姨与你长得好像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