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云锦喜服(1 / 1)
之前因为滇南干旱,尤泽宇跟宇文棠的婚期被推后。新年一过,两家的大喜日子重新提上日程。
尤家不是大户人家,可在长安住了这么多年,认识的人也不少。尤宗元高兴,亲自写请帖,把能邀请的人都邀请过来。
西王府就更不用说,朝廷里的那些官员平时就对西王是各种奉承。如今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借着春节的信儿王府的门槛都差点被踏平了,各家夫人明里暗里都跟格灵拉关系,让格灵在宇文棠大婚之日一定邀请他们。
格灵本就不擅长这种应酬,没过几天就喊头疼,直接让管家关了王府的大门,害得尤离要进王府都通传好久。
“格灵。”尤离颇为不满,“你们王府的下人还不认识我吗?干嘛不直接让我进来,还要一层一层地通传,我在外面站得腿都疼了。”
“唉!”格灵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事怪我,我跟他们都下了死命令,凡是来拜访的客人,不通传不让进来。你就多担待点,这些日子我头都大了。”
“好吧。”尤离点头,看格灵苦恼的样子决定暂且先原谅她,“我今日来是跟你说棠儿嫁衣的事。之前在滇南,李墨辰给我做过一套衣服,好看得不得了,我想让棠儿的嫁衣也按照那个来。”
尤离说着,让秋韵把随身带来的包袱解开。格灵看完那件衣服,惊讶地合不拢嘴:“这衣服,比苍云的都漂亮。”
“我也觉得。”尤离异常欢喜,“我已经跟嫂嫂商量过了,她很赞同。你若是同意,我就让人准备给棠儿赶制喜服了。”
“可是,”格灵有些担心,“长安城里的绣娘能做的出来吗?”
“其实我也不敢肯定。”尤离昨日已经在家里想了很久,“嫁衣上肯定不能用梅花,要用凤凰图,得找人重新设计花样,不过这个你不用担心,李墨辰肯定能行。现在关键的是找技术精湛的绣娘,滇南的这种绣法,挑中带绣,染中带绣,还有织绣结合,好复杂。不过不管怎么样,你和嫂嫂都放心好了,我肯定会把两个孩子的喜服制好的。”
尤离跟格灵打了包票,可等李墨辰回家,他的话却让她的心凉了半截,“我生活在长安,再怎么画也画不出滇南师父那样的神韵。”
“那怎么办?”尤离把桌子捶得砰砰直响,“我可是跟嫂嫂和格灵都说好了的。”
“其实,”李墨辰拉起尤离,把她揽进怀里,“喜服上的绣样可以让泽宇和棠儿他们自己画,不一定要有什么特色,他们喜欢就好。”
“对啊,我可以让泽宇画棠儿的,让棠儿画泽宇的。”
“嗯。”李墨辰点头,“他们的喜服就用云锦做,我们自家织染坊里有几个会织云锦的师傅,拿到绣样后就交给他们。”
金陵云锦闻名天下,制作工艺极其复杂。即使是用技术熟练的织工,就算一天的时间都用来织布,也只能织出几寸来。尤离盘算了一下时间,泽宇和棠儿的婚期是在十月,那从现在开始就要抓紧时间赶工了。
慌慌张张地跑去王府和锦绣山庄,让两个孩子快些把花样画给她;又四处张罗着找绣娘,光会织不行,得要技艺高超的。
在自家的织染坊里挑选一番,能够达到尤离标准的,只有三个挑花工和两个织造工。还差一个织造工,尤离头疼,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自奋告勇了。
因为织染坊里人多手杂,而且尤离也想亲自监督工人织布,所以便让李墨辰请人把专门用来织云锦的花楼织机搬进自家的后院里。花楼织机体形庞大,结构复杂,其中的部件更是名目繁多,因此整整花了五天时间才把三台织机全部运进李府后院。
“呼——”
看着整齐的三台织机,尤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其实一般人家婚姻嫁娶的喜服都是专门请织染坊、绸缎庄定做,根本没必要这么麻烦。叶环听说她要搬花楼织机的时候还连连咂嘴:“你这样闹,李大哥居然也跟着你折腾?”
对于李墨辰的支持,尤离自然是很感动。她知道在别人眼中,自己是小题大做了。只是近些年尤宗元的身子弱了许多,尤离希望在爹爹在世的时候多孝敬他。这次孙儿大喜,尤宗元十分高兴。尤离更是想尽十二分心力,让每个细节都称爹爹的心。
李墨辰走到尤离身边,接过秋韵递过来的帕子替她擦额头上的细汗,“前几日你说要找绣娘,我也一直在帮你留意。码头上黄哥儿家的娘子技艺不错,你可以去瞧瞧。”
李墨辰肯定是事先调查,确定无误后才会告诉自己。因此尤离根本没有担心,加上李家跟渔队的关系,没有费很多力气就把黄哥儿的娘子襟娘请来了。
尤离从不以貌取人,但在看到襟娘的第一眼还是愣住了。大凡技艺精湛的绣娘,不说国色天香,但从来都是眉清目秀的女子。可襟娘的五官,的确是有点丑。
“李夫人。”襟娘率先打了招呼。
尤离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尴尬地笑道:“襟娘,请里面走。”
其他织工都是从自家织染坊调过来的,对织机都很熟悉,因此尤离先让襟娘过来瞧瞧,以免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
襟娘围着花楼织机转了两圈,点头道:“光是一个人的技艺好不行,只有上面的挑花工和下面的织造工两人配合默契才能织出美丽的云锦。李夫人不妨把她们都叫过来,我们一起先配合好。”
虽然常去织染坊察看,但尤离对织布工艺还真不了解,此时听襟娘这样说自是连连点头,第二天就把另外五个织工都叫了过来。挑花工坐在上方,负责编织图案;织造工坐在下面,根据图案配色织布。
两个孩子的花样已经画好。尤泽宇给棠儿画的嫁衣,没有凤凰,没有花鸟,只是成片成片的海棠花,其中用花式笔法描出一句诗:愿得一人心。而宇文棠给泽宇画的喜服就更简单,全是一个一个方块字,甲骨文、青铜文、篆书、隶书、楷书、行书……几乎所有的书法都用上了。
“你瞧瞧这两个孩子。”尤离把两张图纸铺在桌上,连声感叹,“真是……不知道怎么说。”
李墨辰仔细看了一阵,笑着问道:“你知道棠儿写的这些字里有什么吗?”
有什么?尤离疑惑地瞧了李墨辰一眼,又低下头认真地去分辩,依稀认出了几个字:“白首不相离?”
“嗯。”李墨辰点头,把两张图纸并排放在一起,“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已经走过无数风雨的夫妻两人对视一笑,时光似乎回到他们初见的那一天。
图样画好后尤离就交给工人绘制成意匠图,那绘图的工人只看了一眼便道:“夫人,云锦上的图案一般都是花样繁多,花形广大,这样织出来才能显出富丽堂皇的效果,这两张图未免简单了一些。“
光就图样来讲,尤离是很中意的。但听工匠这样说,倒有点犹豫了,花费这么大的功夫,如果到时候织出来的效果不好可怎么办?
襟娘轻声道:“婚姻嫁娶本身就是一件好事,这喜服是给新人穿,他们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对啊,那不正是她心中所想的。根本不需要讲究那么多,这是泽宇和棠儿的婚礼,这花样也是他们自己画的,到时候穿上喜服一定是彼此眼中最美丽的样子。
“就用这个,而且不要用那么多的金线和银线,多用彩绒丝和孔雀羽线。”
意匠图制成后就交给挑花工结成花本,挑花结本是整个过程中最重要的环节,尤离盯得格外谨慎。可如此繁复精湛的技艺,尤离又怎么看得懂,没一会儿就晕乎乎的。半个时辰过后,她的眼前就只剩下绣图里的经纬线,各种颜色的丝线上穿下绕,看人都是弯弯曲曲的。
“不行了,不行了。”尤离使劲摆头,“我都看糊涂了。”
“夫人,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我帮你看着。”襟娘说着,抬起头随意看了一眼,对旁边的小姑娘提醒道:“那个结打错位置了,应该打在下面一根经线上。”
尤离站在那儿也看不明白,见襟娘似乎很懂行,也就半信半疑地交给她了。
襟娘的样子虽然有些差,但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清闲淡定的平静。性子温和,做事不快却有条有序。她虽然算是织造功,但也懂得挑花结本,工匠挑蚕丝的时候她也去帮忙,似乎对织云锦的每一个过程都熟悉。
尤离不禁有点好奇,吃饭的时候逮着空闲跟她闲聊起来,“襟娘,我之前听黄哥说过,你平时就只是接一些小绣活。你的技术那么好,干嘛不去织染坊呢?一定有人抢着雇你的。”
襟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夫人,你们织染坊里,好的绣娘能用多久?”
尤离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没有很长,也就几年的样子。”
襟娘点头,笑道:“越好的绣娘,接的活就越多,能熬的时间就越短。不出几年,眼睛就坏了,手指也变形了,脖子疼腰疼更是常有的事。等赚够银子,身体上的毛病也多了。我在家虽赚不了那么多银子,但能丈量着接活儿,也不怕腰酸背疼。”
襟娘说的虽不是什么大道理,但却蕴藏着大智慧。尤离在心里把她的话琢磨好几回,越想越觉得意味隽永,对襟娘也越发好奇。
“你不是长安人,是怎么跟黄哥认识的?”
“我本是苏州人氏,祖上是刺绣世家。十六岁那年父亲病故,当地的县太爷要讨我娘做小妾,我娘宁死不从被活活打死在牢里。我逃出家乡,一路流亡到长安。”
尤离听了心生气恼:“居然有那么可恶的县太爷,你那时没有去别的地方申冤吗?”
襟娘叹了口气,“官官相护,到哪都是一样,我能逃出来就不错了。”
“那后来呢?后来你就遇到黄哥了吗?”
“那时我又累又饿,晕倒在路边,醒来的时候发现黄哥在喂我喝清米汤,就是那碗清汤水救了我的命。夫人,黄哥儿的家世你是知道的吧?”
尤离点头,“黄哥家里有一个卧病多年的娘亲。”
“是啊。”襟娘笑着点头,“黄哥儿是个孝顺的孩子,把做工挣来的银子都给他娘看病。那时他家里穷得叮当响,又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娘,所以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他一把年纪了还没娶到媳妇。
“我醒来之后,发现他家里乱得不成样子,连个像样的凳子都没有,唯一一张有用的床让给他娘亲在睡。家里没个女人怎么能行,于是我就留了下来,把他家里打扫干净。
“之后我就在家照顾娘亲,他去外面做工。之前因为记挂着家里的老娘,经常旷工,所以被扣掉不少工钱。我去之后,他就能安安心心做工了,挣的银子也比往常多一些。
“再后来,就到你们家渔队去了。我来之后,他就上山砍木头给我做一张木床,但床上只有一条破旧的被单。后来攒了一些积蓄,我们就一起买了新的被褥枕头。
“他一直都是睡在柴房的,那天晚上突然跑过来把我拉到院子里,老太太已经笑眯眯地坐在那儿了。他白日里问卖东西的掌柜要了一块红布,搭在我头上就成了红盖头。我们给老天爷磕了一个头,给老太太磕了一个头,就算是成亲了。”
襟娘眼角带笑,不算好看的五官里生出灿烂的光辉,那是一种与漂亮无关的动人。尤离突然觉得很感叹,平凡又深沉的爱情,那份与惊天动地不沾边的刻骨铭心,是她和李墨辰都期盼的。
“黄哥娶了你这样心地好又能干的媳妇,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呵呵,”襟娘轻轻笑着,“遇到他才是我的福气,不然我早就饿死了。他也不知道我是刺绣世家出生,只晓得我经常织布做刺绣。”
尤离大为吃惊:“黄哥不知道吗?”
“嗯。”襟娘点头,“前些日子他回家说老板在找好的绣娘,让我帮忙留意着。我问他找绣娘干什么,他也不清楚只说是织云锦。那织云锦的技艺本就是从我们苏州传出去的,于是我就去找你们家姑爷,告诉他我会织云锦,这才到你这儿来。”
原来是这样,尤离笑道:“襟娘,我可真要好好感谢你。”
“感谢什么啊,你们夫妇都是好人。你们家姑爷知道老太太有病,经常去探望,帮忙开方子抓药,对工人们也好。黄哥儿常说你们家姑爷是他遇到的最好的老板。
“当初我说存着银子做一台织布机,黄哥不知怎的说漏嘴。后来你们家织染坊淘汰下来的旧织布机就送到我这,那织布机完好无损,我知道你们说是不要的旧织布机是为了顾全我们夫妻的面子。你们对我们家的照顾我一直记在心里,总得找机会报答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