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姝色(10)(1 / 1)
兵马大元帅被卸了剑,贴身软甲也都脱干净,司徒大将军说不可小觑苻江的身手,寒冬腊月的天,只给了一件粗布袍子。
夜里,苻江在狱中蜷起身子,侧着朝里睡着,鼾声如雷。
狱卒们彼此推来推去。
“你去。”
“你去。”
“怕什么,他杀的是太后,还能翻身不成?让他这么号下去,今晚谁也别想睡!”
“那你怎么不去?”
“快快,掷骰子,比大小。”
点数小的那名狱卒苦着一张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墨迹到苻江睡的那间牢门前,哆哆嗦嗦伸着脖子叫了声:“元帅,大元帅,兵马大元帅。”
大元帅睡得正酣。
另一名狱卒小跑过来,塞给被选中的倒霉蛋一柄鞭子,朝里头点头示意他用鞭子抽。
平日里这些狱卒对着犯人都凶神恶煞,这时倒霉蛋看着手里的鞭子,叹了口气,把鞭子揣在怀里,索性蹲下了,喃喃地说:“四王爷,您醒着呢吧?人家都说,高手睡觉只闭一只眼,您镇守咱们大楚边境,杀人如麻……啊不,杀敌无数,是高手中的高手,您老能不能发发善心,别再打呼了,弟兄们好休息会儿。”
牢门里的人翻了个身。
笑还没挂上倒霉蛋的嘴角,大元帅又开始打呼了,比先前更响。
倒霉蛋抿了抿嘴,愤愤起身,将手里的鞭子抖开,啪的一声响。牢门里苻江照样打呼,他退后半步,将鞭子往栏杆上一甩,连着整排铁栏都在响。
电光火石之间,狱卒被手上一股大力拽着,根本不及反应,就被自己手里的鞭子拖着,整个脸如遭雷劈地撞在栏杆上,血流如注,嗷嗷狂叫着捂住鼻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剧痛激得他眼角不断冒出泪水来,根本止不住。
“放、放、放肆!”一个狱卒忙跑过来,把他的兄弟扶起来。
苻江不过是翻了个身,两臂抱着那柄鞭子,继续睡。
“算了算了。”浓重的鼻音响起,“咱们自认倒霉吧。”那人哎哟两声,让人扶着边往外走边说,“死十次都不够的罪,让他再嚣张几日,等掉了脑袋,我去把他的头捡去喂狗,看他下辈子还能不能投这么好的胎。”
月光从高处窗户洒在苻江裹着麻布袍的魁梧身形,他肩膀沉稳而有规律地起伏着,像是真的睡得很熟。
苻江就睡在牢门里,还把狱卒打了个半残,这天之后再也没人敢来找他麻烦。只是他的饭里不是掺着沙,就是馊了。
有沙他会吃,馊了的不吃。
还有狱卒往他的饭食里吐口水,拌匀送进去,谁知他就像开了天眼一般,对这样的饭菜动也不去动。
腊月二十五深夜,苻江盘膝坐在窗下,微光照着他邋遢粗糙的面部,他看着已经邋遢狼狈得像是路边的乞丐。
听见门锁响动,他也不去看。
直至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四哥。”苻云嗓子有些哑。
苻江坐着不动。
苻云就也不动,太监在身后小声提醒他坐下。
“……前些日才高烧了,主子您还得爱惜自己身子,全天下的担子都要您来扛着……您这么糟践自己的身子……这……这让奴才怎么办……”
牢中十分安静,那太监是压住嗓音在说话,耐不住从小进宫早就练就这副独特的尖细,一字一句都像是钢针往苻江耳朵里刺。
苻江起身。
太监骤然被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他身形极为高大,此刻蓬头垢面,眼神如虎狼一般凶狠,胡子拉碴更给这副样貌添了冷厉。
“你出去。”苻江盯住大太监。
那太监只觉得脖颈一凉,如同被冷剑横贯。
“出去吧。”苻云厌烦地说,他脸色通红,竟像是真的病了。
“那主子您也坐下。”大太监硬着头皮说,他的两个小徒弟方才搬来的椅子,苻云也不理会。
“让你出去就出去,带着你的人都滚,朕要在这儿待会儿!”苻云发了火,咳嗽起来。
“主子别动气,奴才这就走,您可千万别动气,这是造的什么孽呀,深更半夜的,胡太医说了……”
“滚不滚?!”苻云怒瞪过去,大太监倏然收声,带着人退出去。
有人动门锁。
苻云更怒了,吼道:“锁什么锁?你是要锁朕,还是要锁四王爷?!就凭这把破锁,想锁得住谁?你这就去告诉皇后,告诉朕的国丈,朕今晚探了四哥的监,看他想拿朕怎么办吧?他想让谁肚子里那个不知是儿是女的种当皇帝就去,反了司徒家的了!”
三个太监再不敢多话,屁滚尿流地爬了出去。
空荡荡的监牢中,苻云的咳嗽止不住,不断地咳,像要把肺吐出来。
终于,苻江的手搭到苻云肩上。
苻云咳得眼角通红,眼睛里也迸出泪花,视线模糊地注视着眼前人,突然把头埋到苻江胸口。
苻江几日来没有洗澡,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双臂张着,不敢动他,憋了半晌,说出一个字:“脏。”
苻云的脸贴到苻江的皮肤上,他这才发现苻云果然是病着,连忙将他推开些许,就要叫人。
“四哥。”苻云眼睛通红地望着他。
一时间许多记忆如同猛雷贯通颅内,不禁让苻江想起苻云小时候,他哄着要教他练欢喜功,那时他也是这样,眼睛又红又肿,这让苻江不禁想更凶狠地欺负他。
苻江一把就把人紧紧抱在了怀里,良久,长出一口气。
“我不是有意骗你,现在我真病了,四哥你摸摸。”苻云可怜巴巴地望着苻江。
苻江十分恍惚地摸了摸他的脸,手指顺着他脆弱的脖子,摸到了胸口,才恍然惊醒一般浑身一抽,收回手来,指尖温度仍烫得令他战栗。
“才一年。”
苻云茫然的神色里透出一丝绝望,抓住苻江的手腕,想做什么,又动弹不得。
“一年前说好的,四哥来赴约了,想不到这么快就被投入大牢,朝堂上给我议了些什么罪名,说来听听。”苻江心里很乱,横竖不过是死。这并非他第一次蹲监牢,在边塞吃过的苦远胜这几日,他只是隐约在怕一件事,或者是两件。
苻云的声音响起:“他们说四哥拥兵自重,想要谋反,说你的兵劫掠百姓过冬的屯粮,抢了妇女淫辱,还有好多。”苻云头烫得厉害,这烧发了好几日,他嗓子都烧得哑了,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有人要害四哥,朕知道,有人要害朕,整个朝堂只有四哥不会害我……四哥……”
苻云叫得委屈,仿佛猫爪一般没完没了地挠苻江的心。
他突然将苻云按在牢房栏杆上,狠狠吻他,像是想要把他揉进骨头里一般凶。
苻云抱住他的脖子。
二人唇舌交缠,粗重的鼻息在空荡寂静的牢房里让人面红耳赤。
“四哥……”
苻云望苻江的眼神,那么可怜,他眼角通红,嘴唇被吻得红润鲜艳,苻江近乎痴迷地低头望着他,用鼻子贴他的脸,眉峰难耐地微蹙着,颤抖不易察觉,那是他最后的忍耐。
“说吧,你想四哥怎么做?”
苻云眼神里再度充满了茫然。
苻江把他往椅子上一抱,蹲下了身,抽出他便服的腰带,扎住苻云双眼。
“别看我。”苻江嗓音里透着浓重的欲望和竭尽全力的耐性。他掀开苻云的皮袍,撩起袍摆,钻进了他的衣袍。
透骨的凉从苻江粗糙的手掌传来,苻云双手紧紧抓着那把椅子,手背爆出筋来,不住唤他。
他耳边回荡着儿时与苻江一同偷听的戏腔,一时山呼海啸般的战场厮杀,成千上万的士兵为他冲杀,苻江当着他的面卸下厚重铠甲掷在一旁滚落时的金属重音。
苻云的腿挂在椅子扶手上,脚踝无比瘦弱,冷得透出一丝青,直至脚趾被裹入火一般的滚烫湿润。
“四哥。”苻云脑子昏昏沉沉地想着。
怎么能这么热呢?他烧糊涂了。他就是烧糊涂了。他本是来问话的,他想问什么来着,他……
牢门口,大太监早已将两个徒弟打发到远得不可能听见任何室内声音的距离。
他老神在在地袖手,站在那里,突然头向着牢门侧了侧,转过脸来,恰看见牢外歪脖子老树上站着的乌鸦,手里拂尘一甩,隔着老远的距离,大太监骂了一声。
“扁毛畜牲瞎叫唤,还不冻死你!”
苻云这一病,病到了除夕。丰年灾年,总要过年,各部压下的事都多,皇上病着,谁也不敢来让他烦心。
除夕当日,苻云似乎精神好了些,让皇后抱了长公主过来,逗弄片刻,赏下一件玲珑球。皇后抱着女儿,偷眼看了苻云好几次,试探着问:“皇上,四王爷进京这么久,北边儿还是该派个人去吧?”
苻云突然闭上了眼睛。
大太监忙捧来苻云喝着润嗓子的花草茶。
苻云缓慢地喝了好几口,吞下去,他略抬起脖子,皇后盯着他的咽喉处看,当苻云睁开眼,她连忙低下头,额头上全是细汗。
“过几日吧,让朕安安生生过完这个年,上元节以后,朕再派人去。朕记得,你弟弟已经十七岁了?”
皇后面上一喜:“是十八了,他是腊月初四的生,已经过了。”
“朕知道了。”
等皇后抱着女儿出去,苻云靠在椅子里,不大舒服地清了清嗓子,突然叫唤起大太监的名字。
大太监骤然被叫到,吓得差点滚到地上去,多年修行险些毁于一旦,皇帝的脾气秉性越发古怪了,他醒着十二万分的神,凑过去听吩咐。
“今儿是过年,朕病着,不能和后妃一起守岁。朕要早些休息,你去,把人带过来。”
大太监疑惑道:“什么人?”
苻云又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大太监反应过来,吓出一背冷汗,不敢确信是否是自己想的那个人,又不敢问苻云,满脸纠结地在旁伺候着,直至傍晚,苻云催了他去办事,他才吞吞吐吐问:“皇上想兄弟团聚?”
“这也要问?”苻云把手上的笔一扔,最后一联送皇后宫里贴的春联上大大的一笔污渍。
“是,是,奴才该死。”
“先别死,朕还指着你的忠心办事。”苻云叹了口气,“换张纸,朕要重写。”
这一个除夕,宫里的一切勉强上了正轨,各宫都有银子过年,添置了千盏万盏的明灯,照得整个皇宫亮如白昼。
皇上病着,露了个脸,与皇后说了几句,早早回承元殿后面的暖阁吃药。
皇后坐在她的位置上,身边的位置空着,另一边是几个位份不高的妃子,长公主被嬷嬷抱着,逗得格格直笑,也不想睡了。
烟火在天空炸开。
长公主闹腾起来,嬷嬷差点抱不住她。
那红光穿过窗格,照着空荡荡明晃晃的龙榻。窗下的桌上,苻云坐着,双手抱着苻江的脖子,他显然修过面,胡须也剃了,显出英武无匹的刚毅面容。
苻云吻了上去,他脑子里乱得很,只想好好吻一吻面前这个人。
而苻江紧紧握着他的腰,他力气大起来时像会折断他的腰,突然又温柔起来,安慰地抚着苻云的背。
那手掌给苻云一种错觉:他会保护他,永远保护他,他的江山,他的一切,都要靠这个人,他死之前,绝不能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