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姝色(8)(1 / 1)
次晨苻云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天亮之前,天光呈现出模糊的青白颜色,笼罩住端立在巨大衣架前的男人。
几乎就在一瞬间,苻云醒了过来,心里暗骂苻江没有分寸,登基大典有一系列的繁文缛节,必然不会是轻松的一天,而还没下床,苻云已经清晰感受到浑身没有一处不疼,他怀疑被苻江触碰过的皮肤,都留下了青紫的印记。那男人从来像一头野兽,求欢不留余地,不懂分寸,就像那日苻江是阶下囚,苻云想放走他,他也一刻不忘要带他走。跟没长脑子似的。
“醒了?”苻江手指离开冷冰冰的袍服,坐到龙床边沿,拨弄开苻云颊边沾的碎发,他指尖沾惹了一些湿意。
“昨晚……”
苻江才起了个话头,苻云羞恼地阻断他的话,“闭嘴!”
即使压根看不清苻江的脸,苻云也觉得疑似听见了他的笑声,个混账。
“昨夜你睡着了,有军报传来,北狄人蠢蠢欲动,四哥要回去坐镇,不能再耽搁,可我还是想着,等你醒来,看不见我,也许会有点失望,”苻江粗声道,“不能看着你登基了。”
那腔调似乎是遗憾,苻云心底里腾起一阵疑惑,别扭道:“不过是个仪式……”
“穿给四哥看看。”
苻江取下龙袍,抓在手中,他的话不容拒绝。
苻云喉结鼓动,屋里一丝灯光也没有,明明半点也看不到苻江的神情,他却能分明感受到他的手,那无处不在的触碰。
龙袍加身的苻云,颇有几分不安地站在苻江面前。
短暂的静默之后,苻云听见苻江叹了口气。
“你长大了。”
苻云手指揉捻着袍袖,半晌,他感觉到自己脸孔有些发烫,“哪有人是长不大的。”这话说出口时,仿佛有许多的画面,从苻云脑中一闪而过。像是他第一次看见苻江,以为是个郁郁不得志的江湖客,像是苻江厚颜无耻成天调戏自己,像是苻江一本正经地说谎,像是他骗得自己堂堂太子,竟然雌伏他人身下。
像是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那些夜晚里,朝中无人信他,随军出征的将军们成日糊弄于他,唯独苻江,裹挟一身血气,踏破敌阵,来到他的帐中。
那一刻的苻江,宛然是从天而降的战神,将看不清此身浮沉的苻云,从不断吞噬着他下陷的泥沼之中,一把拽了出去,那一句“我回来了”霎时便击中苻云的心脏,令他困惑不已,为什么这个他一直憎恶的男人,抱住他,进入他,会让他满足得浑身痉挛。这一世,得到太子之位,得到万人臣服,到今日龙袍加身,他从来没有体味过这样的满足。
可这满足是不应该啊,是背德,是禁忌,是一个明君绝不应该有的所为。
脑中思绪翻江倒海,使得苻云呼吸滚烫,眉峰不自觉轻轻颤动。
“要走快走。”苻云冷冷道,隐有赶人的意思。
话音未落,苻云听见了苻江粗声喘气的声音,即使这样昏暗的室内,他一样嗅到了危险的意味,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膝弯被床沿拦截,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床上倒去。
撞到被褥之中去的前刻,苻云被稳重的手掌托住,那绝对的力量,饱含雄性气息的怀抱,都让苻云被纠缠了一段时间的身体敏感不已地发软,他的手指下意识抓紧了床单,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是天子,只有他征伐别人的份,岂可没用地委身给同样的一个男人。
“记得想我。”
一定是他昏了头,竟觉得苻江的声音听上去可怜巴巴。
苻江抓起苻云的手,在指中摩挲,那些握剑磨出的茧,亲密无间地擦磨着苻云光滑的手。
“你刚登基,朝臣必定不会服你,书案上留了一份名单,这些人若不能为你所用,就派来四哥军中。尽快开恩科,培植你自己的势力才是上策,一定要沉得住气,要是有人质疑你。”苻江沉声道,干燥的嘴唇亲密地碰了碰苻云的光洁的额头,“杀之。”
苻云心尖一颤,浑身忍不住一哆嗦。
“明年除夕,洗好屁股在这张床上等我。”苻江发出低沉的笑声,顺势在苻云屁股上不客气地抹了一把,便下床离去,气得苻云说不出话来,直至宫侍进来伺候,才回过神来。
走出寝殿,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钻入肺中,令苻云清醒过来。
巍峨的重重宫殿,大楚万里江山,从此他是唯一的主人了。
自登基后,苻云就忙得没空临幸后宫,又三个月后,已被封为皇后的太子妃,诞下苻云的长公主。
那样小小软软的一个孩子,抱在怀中却似乎沉重得让人手发软,初为人父的苻云激动不已,也很紧张,一会儿怕抱得松了摔了孩子,一会儿又怕抱得紧了让小公主难以呼吸。
皇后适时为苻云解围,命奶娘抱走了小公主。
苻云额上已浮起一层薄汗。
皇后轻轻为他擦去汗珠,依偎在苻云的肩头,天空中烟花盛放,是为公主庆祝满月。
皇城之中,正是万民同庆的盛景,即使苻云看不见,也完全能想得到。自从父皇驾崩,这是大楚的第一桩毫无阴影的喜事,他眼神暗了暗,这样的喜事当中,有苻江一份不可磨灭的功劳。
有他镇守的北关,可谓万夫莫开,他还找不出一个可以替代苻江的人,这也是让他难以放下的心事,一颗不能为人所控的重要棋子,扼在了大楚的咽喉上,这让苻云一点安全感也没有。
就在这时,皇后温柔地提及广纳后宫。
苻云沉默良久,最终道:“后宫既然交给了皇后,就由你做主。”
大赦天下的命令传到边关,已是两个月以后,恰是边关最冷的时候。
朔风狠狠抽打在牛皮帐篷上,沉重的帐门被一柄寒光四射的银枪顶开,进来的是苻江手下一名将领,叫李峰,也是苻江的一个师弟,从军之后,投到他的麾下,也是在苻云第一次御驾亲征、苻江力挽狂澜之际。
“小皇帝得了个长公主,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下令赦免一批囚犯,咱们监管的监牢里,也有那么百八十名在名单上。末将拿来,请将军用个印。”
苻江冰冷修长的手指,揉了揉凹陷的眼窝,从离开都城之后,和北狄的对峙一直不能松懈。没想到北狄人能那么快就卷土重来,派出的士兵都像是中了邪似的,刀砍在身上不知道痛,这么冷的天裹一张兽皮就能出来作战,闹得楚军焦头烂额。
好在冬天来了,才让那些野人略为收敛,但寒冬对双方阵营都一视同仁,暂时阻绝了野人的攻击,也让楚军寸步难行。
“你带什么在身上了?”一股醇厚的酒味窜入苻江的鼻子,不同于军中常年喝得兑了水的劣酒,苻江盯住李峰腰上别着的一只酒囊,那显然是从北狄缴来的战利品,以银制成,镶嵌诸多花里胡哨的宝石。
而大楚北境多用皮质的酒囊,没有那么多多余的装饰。
“这酒囊还是将军赏给末将的,这就忘了?鼻子倒是灵。”李峰与苻江并肩作战数月,为了他肩膀还挨的箭,现在还没好透。
苻江伸出手,看也没看李峰,“拿来。”
李峰恋恋不舍地按着酒囊。
“还是不要吧。”
苻江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李峰怕他发火,赶紧摘下酒囊给他,“末将专程让进城采买的士兵带回来的,将军省着点喝。”
“好东西都要上交。”苻江毫不留情地说,一仰脖子,喉结上下鼓动,一口气便喝下大半去,看的李峰直流口水。
唯独烈酒穿肠破肚,方能解那半刻不曾消停的强烈思念。苻江眉心蹙成了川字,下手极重地以手背抹过嘴唇,留下火辣辣的痛感,拧好盖子,扔还给李峰,毫不犹豫给李峰批了个手令,用印,拍在案上。
李峰畏畏缩缩取走手令,喝了一口酒,嘟囔道:“都当上大将军了,还小气吧啦的,生气就生气,拿我撒什么气。”
李峰出了帐去。
苻江浑然没有听见,军报上的字儿都像苍蝇似的跳来跳去,他连个偏旁部首都看不进去,更不要说组合起来什么意思。
他清晰地记起在他父皇面前指认自己谋逆的那个女人,酒意冲头,他两眼发直,看着长公主临世的喜报,犹如心脏被一头猛兽缓慢撕开,细细咀嚼。
他的小云儿,不止长大了,还有了孩子。将来,他会有更多的孩子,也会有更多的女人。万里之外的皇宫,想必没有这样天寒地冻的恶劣天气,也有不止为果腹更为享受的精美食物。能与苻云分享喜悦的不是他,能在寂静夜里成为苻云依靠的也不是他,一个孩子,让他高兴成这样,竟迫不及待大赦天下,虽然冷冰冰的一纸赦免名单上没有一个字是苻云亲手写下,那炽热的激动与喜悦也依然让苻江坚硬如铁的心被烧得滚烫,烫得几乎毁了他自己。
第一次,苻江感到一丝被抛弃的孤独,而他无法丢下十万大军回京城质问苻云。
最终,苻江躺在冷冰冰僵硬的床榻上,放任自己沉浸在烈酒的温柔之中,无奈地、清醒地,每一时每一刻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嫉恨与愤怒。
一年中捷报频传,与北狄的战役虽然艰苦,但不知苻江怎样做到,竟将北狄人赶出南阳关去,那是大楚从未到达过的北部边界。
苻云不仅没有了剥夺他手中兵权的办法,反而不得不为他加官进爵,一路封到兵马大元帅,要不是苻云不能真的回京,他的虎符,有号令大楚全军的权力。
苻江留下的名单,苻云没有全部重用,但恩科选出来的新血,非一日就能派上用场,在青黄不接之际,他不得不留意起苻江举荐的“国之栋梁”,也是在这波人的推波助澜之下,苻江得到了大楚从未有过的兵马大元帅一职,统摄全军。
苻云心里,很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恶气,仿佛能听见朝中不少重臣背地里敬佩赞许苻江的军功,更有密报,说礼部尚书在家里设宴,公开历数兵马大元帅的功劳,甚至说出“龙生九子,唯独四皇子,有先帝壮年风采,文韬武略,不输给先祖”。
苻云气得双手发抖,差点立即下旨将礼部尚书革职,但无任何由头,贸然行事,无非是更添口舌。
密报被撕得粉碎,皇后端来亲手烹制的人参鸡汤,捡起被苻云扔在地上的碎纸片,一张一张,仔细看过,隐约拼凑出了触怒天威的原委。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四皇兄去了那样的苦寒之地,沙场上刀枪无眼,如今不过是空置了个虚名,还得看皇上的意思。为了一些无聊小人的舌根,难道皇上真要与之兄弟反目不成?”皇后眉眼温婉,将碎纸都握在袖中,“皇上趁热用,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苻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现出一些愣怔。
半晌,听见皇后那柔软的声音,“不过一年前那场血战,陛下离开以后,母后为大楚诵经祈福,意外身故,父亲这些日子,查出来一些线索。”
一瞬间苻云有点懵,不知道在说苻江,怎么忽然又提到母后薨逝的事。
“母后不是为父皇殉情而死的吗?”
皇后轻轻摇头,目中微带着些怜悯,她握住了苻云的手,“当时陛下亲征,母后却猝然中毒而亡,这事太过胆大包天,恰逢国难,为大局着想,当即由臣妾与父亲做主,将母后凤体火化。不过该做的尸检也没有落下,当时便找到了人证,只是四皇兄被派去抵御外敌,也没有更加合适的人选……父亲以为,守卫大楚疆土,是当时最重要的事,便没有立刻将查到的证据交给刑部。”
苻云双目眩晕,有点不懂皇后的意思,半晌,哑声问:“皇后是说,母后之死,是苻江所为?”
“陛下圣明。”
明明是温婉的声音,却字字诛心,让苻云脑中一阵冷一阵热,浑身都无法动弹,甚至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像是幻觉一般——
“污蔑朝臣,干预朝政,皇后可知道后果?”
只见皇后退至堂下,恭敬而端方地向着苻云跪拜,头贴着手背,郑重抬起那张高贵的脸。
“臣妾无一字虚言,只要陛下准允,下令刑部彻查,臣妾的父亲自会将人证物证都交到刑部,供陛下亲览。”
握住了苻江的把柄,弄清了母后的死因,而那刻苻云心里,却没有半点痛快,甚至有片刻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令他无法动弹。
他脑子里叫嚣的全是:处死这个女人。
最终苻云握住了龙头扶手,沉声道:“明日召你父亲进宫,朕有话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