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燕(2)(1 / 1)
京城的第一场雪在腊月十五总算停了下来,虽然只停了半日。
姜松翘腿坐在院子里拆信,他叫人在湖上搭了个台子,遥遥能望见对岸的一个小戏台。
碧瓦之上,白雪堆积。
豆腐西施轻轻搅动碗里的人参鸡汤,吹得温热刚好,正要往姜松手里放,姜松抬起眼,张了张嘴。
眉眼清秀的女人嗔怪地笑了笑,勺起汤来喂他。
“少爷已经启程了?”
姜松刮了刮她的鼻子,宠溺道:“这么聪明,爷没白疼你。”
“那位大人可也回来了?”
姜松站起身,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脚下,视线所及之处,已结成了冰,冰上有几个美婢手拉着手正在嬉戏玩闹,其中一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姜松摸了摸发白的鬓角,叹出一口白气来,转头看他的女人,问:“那年让你来照顾我儿,真的是委屈你了。”
岁月都委顿在女人一个温婉的笑之中,她说不上漂亮,但过于白皙的肤色以及难言的温柔,是多少女子都敌不过的。那时姜松在街市中看见她,一眼就相中了,他想,只有在这样温柔的怀抱中长成的儿郎,才会有保护一切的勇气,因为见识过柔的脆弱,才能锻造出钢的坚毅。
当然这一切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姜秋明也不会知道。
“不委屈。”她眼波如水,姜松笑看她一眼,道:“秋明大了,爷老了。”
纤纤素手拨弄姜松鬓边花白的发,她低身亲了亲他的额角,“爷又在胡思乱想了。”
“你知道我年轻时,杀过多少人吗?”
女子沉静下来,她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刻该闭嘴。
“要是……”姜松迟疑片刻,眼中带着某种期盼,“我是说要是,将来离开京城,我成了一介布衣,只有一亩三分田,你还会跟着我么?”
那手停在他的额头上,柔软的,年轻的,皮肤上带着甜甜的香气。
“爷又在胡说了,您是大楚的肱骨之臣。”
姜松掉转眼,望向冰面上的那几个十三四的小丫头,站在栏杆前,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甘心地咕哝道:“本来不是……”
“他又在念叨那些不切实际的话了?”薛元书冷冷道,这些年里不少人怕他眯眼的时刻,因为往往手起刀落。他有一把被称作惊魂斩的金背大刀,砍过不少与他分属不同阵营的大人们,其中不乏废太子的亲信。
“元帅已经老了,近来愈发歆羡田园生活,召了少爷回来。”
薛元书不耐烦地摆摆手,从他站的地方看出去,对面有一座阁楼,二楼窗户上挂着一只通身雪白的鹦鹉,青衫的人儿正在逗弄它,抬头看见了薛元书。
“砰”一声关了窗,薛元书武功之高,那一声充满愤怒的关窗声没有错漏。
他嘴角微弯,眼角松懈了些,这让他的神情不那么肃杀。
“你知道我要听的是什么。”薛元书转过身。
“那位大人被元帅派去监视他的人绑上了车,不日就将回到京城。”豆腐西施恭顺地低着头回说。
“也是时候回来了。”
“奴婢不明白。”她好奇地看了薛元书一眼,“大人不是不想让皇上再见到他吗?如今皇上的心思都在几位皇子的教养上,岂不是很好?”
薛元书重新掉转头去看那扇紧闭的窗户,是啊,他从什么时候起,隐隐盼望袁歆沛能回来,现在皇帝已经完成了他应该完成的一切,大楚的江山被打点得很好,最近一次叛乱在十二年之前废太子之时。很快苻容被拿下,这一次他没有那么好运,按照薛元书的构想,不忠的太后应当一并被砍头,但重病之中的苻秋亲自到了刑场。
后来太后不知所踪。
皇帝也大病半年。
薛元书那时几乎以为这个被他以袁歆沛的性命威胁了多年的皇帝,终于扛不住,要死在龙床上了。他烧得犹如被放在岸上任凭挣扎的鱼一样,立太子的诏书已写好,薛元书却又提出要让太子十五岁立后才能放苻秋退位。
他一度以为,苻秋以重病在抗议他的拖延。
高烧让皇帝年轻的脸上出现濒死的衰竭,他嘴唇干裂出血,目光总是迷离,有时候醒来会看着某个方向发笑。他枯瘦如柴的手紧抓着薛元书,用力得将薛元书的手腕掐出血印来。
他问他:“朕要一句实话,他是不是早已经……早已经……”苻秋的眼神涣散,说话对他来说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他弯腰咳出一口血痰来,满面涨得通红,身体扭来扭去,薛元书清楚,这是烧得难受的人,无论怎么在被子上磨蹭,总找不到舒适能安置自己的姿势。
苻秋不住喘息,他说:“他到底还在不在这个世上?”
一国之君眼底里充满了祈求和奢望,兴许在他的想象里,既害怕袁歆沛真的死了,又从种种迹象觉得他恐怕已经死了,在一遍又一遍的自我否定里,苻秋已快把他自己逼得发疯了。
只要告诉他那人已死了,不用谁动手,病重的皇帝大概就驾崩了,紧接着幼子登基,自然而然,薛元书就能权倾天下。
薛元书笑了笑,他摸了摸苻秋滚烫的额头,一丝不苟道:“臣说过,太子满十五立后之日,就让皇上见到活生生的袁歆沛,臣何时骗过皇上呢?”
苻秋下意识想反驳,然而他心底里紧绷的弦扯断了,一时之间竟不支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苻秋变得比过去更沉默,更勤政,更锋利,就像北方的冬天一般凌厉。他不苟言笑,脸上再也没有半点柔和与玩笑,他改革吏治,查办贪腐,官员实行年度考核,每一道呈上来的折子他都要亲自过目。
那一年一年的时光,让苻秋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太子十四生辰那日,苻秋第一次带他走进皇宫一处禁地,薛元书也在。
日暮的阳光铺在地上犹如一层金子,皇帝牵着太子的手,语气不算柔和,更多是威严的命令:“朕已为你选出了五大世族,这些家族中的小姐,你可自行挑选。待大婚之日,就是朕退位之时。”
年轻的太子立刻跪在地上,口中称不敢,心底里却弥漫着兴奋与期待。
“朕的一切,都是你的。”他扶起儿子来,视线越过他,直直望向薛元书,“朕的诺言,即将兑现,太傅以为,是否可行?”
薛元书拱手笑道:“陛下英明。”
苻秋转过身去,走到床边,当着二人的面,就脱了靴往床上躺。他疲惫的声音随着摆手的动作:“朕要在这儿睡一会,你们都出去,不要来打扰朕。”
走出屋门之后,太子拭了拭额上出的冷汗,院中的树木生长得茂盛。
“太傅,父皇为何要带我来这儿?这里不是不让人进的么?”
薛元书拢着手,头顶参天大树遮盖住了夕阳的余温,他侧低头,向太子道:“这处禁地只有陛下自己常来,带太子来,自然是宣示信任。陛下很疼太子。”
太子稍定了定神,憨厚地笑着点头:“本宫一定不会辜负父皇的期许。”
薛元书的心思早已经飘远了,他知道苻秋带他们来,不过是一个决定,一种暗示,提醒他,朕没忘,朕还记得真真儿的。
最终薛元书没有回答,打发了他的手下继续回去姜松身边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他在窗边坐下,揣着个手炉在袖子里,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很快积满屋檐。此时下人来报:“大人,皇上宣您进宫一趟。”
薛元书略一点头,表示知道了。他叫来管家,将手炉掏了出来,“最近他不是同碧云走得很近吗?”
管家尴尬地一点头,“奴才这就撵了碧云出去。”
薛元书摆了摆手:“你把这个给她,让她想办法让魏青云收下。办得好有赏,办不好你就看着办罢。”
管家连忙点头。
太子的生辰在夏天,这一辈儿的皇子共有五个,他们都是同一年出生的。当第一位嫔妃有孕,因不能确定就是男婴,苻秋只想尽快得到一个儿子,于是照薛元书的安排,后宫均沾雨露。及至第一个儿子出生,苻秋短暂地松了口气。
才三十多岁,皇帝已经有了白发,他的抬头纹很重,双颊精瘦,广袖之中露出一只略显苍白的手。
“刚好有好酒,朕看红梅开得好,叫太傅进宫一道赏梅。”
薛元书笑一点头:“臣府上的也都开了,不过臣栽种的都是白梅,倒是不见这般艳丽。”
皇帝嗯了声,筵席设在梅林之中,还请了几个皇子,都是年轻人,没安分半刻就吟诗作对起来。
“朕有些头疼,你们自己乐去罢。”苻秋遥望一眼薛元书,后者会意过来搀扶,他们相携走下刚扫去积雪的石阶。
“还有六个月。”坐在冷湿的床上,因不让宫人打扫,苻秋必须自己亲自动手生起火盆,他还叫人备了熏笼,也是自己搬进来的,这时候放在床上将湿气都熏干。
薛元书帮他脱了靴,“皇上记得很清楚。”
应该怎么说呢?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数日子,起初是抓心挠肺的思念,大发脾气,摔东西,绝食,薛元书手段强硬,全然一副有胆你就拿命去赌。薛元书可恨的地方就在这儿,皇帝早在心里诅咒了他千万遍,却没办法,只要想到东子没死,他就不敢死。
兴许人都是容易习惯和麻木的,过得一年,他的孩子们陆续出世,亲情是天然的联系,即使皇帝是九五之尊,是号称天子的君王,他也无法违背这一点。苻秋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思被这些软趴趴的肉团们分去了,政务前所未有的繁忙,每日还要抽时间和每个儿子待一会儿。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再也不必去后宫了,他给嫔妃最好的穿戴吃用,偶尔家宴。但到了晚上,他把自己圈禁在这座小院内。
“那边有点漏雪了,明日你弄点泥瓦来,朕得给他补一补。”
薛元书应了。
苻秋躺在床上,累积了地喘了几口气,龙袍铺展在榻上。这张小榻完全不能和他的龙床相比,撑死了睡两个人,还容易滚下去。
因此从前他们总是紧紧抱着,东子睡在外面,他怕他掉下去。
苻秋忍不住哧了声。
“这些年他过得好吗?”这问题皇帝问过许多遍了,太傅一次也没有好好回答过。
也许今天薛元书会告诉他,鸽子又停在这间院子里了,嘴里叼着迎春花干枯的枝条。
“很快陛下就知道了。”
一句话犹如重锤,震得苻秋眼前微微花了一下,他定了定神,盯着薛元书:“什么时候?”
薛元书站起身,他的身形早已不如当年潇洒,肩背显出些微佝偻,他比苻秋几乎大了两轮,“肱骨”二字并非虚名。直至今日,苻秋方才隐约明白,先帝为什么选择了他来了结东子。
“就在这个冬天。”
马车在一个不下雪的傍晚驶入京城,姜秋明把脑袋探进车内,讨好地问:“咱们要到了,师父想吃点什么?”
袁歆沛眼睫一颤,没有睁眼。
花正芳的声音在车外说:“元帅府里什么都有,先安置下来再说,少爷坐好。”
姜秋明只得进入车厢,坐在袁歆沛侧旁。
鞭声抽破空气,马车陡然加速,袁歆沛的轮椅侧了侧,姜秋明忙伸手扶住,木轮夹住他的手,登时一阵哎哟,外面花正芳问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还有多远?”
“没多远了,少爷坐稳。”又是一声鞭声。
姜秋明扳正轮椅,将轮子下的木撑架弄好,侧抬起头就见袁歆沛看着他,忙腆着脸笑:“师父!”他声音很大,连花正芳都听见了。
“师父,您放心,我一早就给爹捎了信,咱们今晚能大吃一顿!再睡个好觉,明儿徒弟带着您好生在京城里转转。”
袁歆沛双手双脚都被绑在轮椅上,饶是花正芳已十分注意,还是勒出了红痕。
他看不见姜秋明愧悔的眼神,开口时声音发哑:“帘子捞开,我看看。”
紧接着袁歆沛又叫姜秋明把他搬到窗户边,高速行进的马车令袁歆沛的视线摇摇晃晃模糊不清,黄昏时暧昧的红光笼罩着京城,他贪婪地望着窗外,一切都陌生又熟悉。他有点恍惚起来。
“师父,哎,师父您小心一些,别掉出去。”姜秋明片刻不敢松懈地紧紧抓住他的肩膀。
“那里,那里是钟楼吗?”袁歆沛声音发颤。
“对,我家就在西南边,就快到了……”
“那边是北面。”袁歆沛悄悄地自言自语,坐北朝南的皇宫,就在钟楼之后了,如果他能像从前那样身手矫捷,就能爬上钟楼,俯瞰皇宫。
被绑在轮椅上的袁歆沛忽然浑身抽搐起来,把姜秋明吓了个魂飞魄散,好在已近元帅府。花正芳同他两个手忙脚乱把袁歆沛连人带轮椅弄下车。
早已等在府门口的兵马大元帅姜松搓着手下来,低头轻拍袁歆沛的脸庞,目光在他瘫痪的腿和布满伤疤的下巴上来回逡巡。
“哎,这是怎么了?谁绑的他!”姜松发了怒。
姜秋明抱头鼠窜,“不是爹让绑的吗!”
“老子那是一种夸张手法!夸张懂?!”
姜松一脚把儿子踹进家门,亲自给袁歆沛松绑,把他抱了起来就往府里走,低声咕哝:“怎么这么轻了,别带累老子晚节不保,被皇上扣个什么罪名处置了。”他回头看了眼花正芳,恨铁不成钢地吼了句:“请大夫啊,愣着干嘛!出去十五年,真成村姑了不成!你是暗卫的好苗子!别给老子忘了!”
袁歆沛稍一回神,就开始挣扎,姜松手臂一紧,无可奈何道:“老弟我一身老骨头,拜托你了,安分点成吗!再动今晚就把你送到龙床上去!”
袁歆沛似乎真被唬住了,被放下后还不住喘气。
“怎么就弄成这么可怜。”姜松叹了口气,显然因为声音太轻袁歆沛听不见,眼前这个虚弱的,残疾的,毁了小半张脸的男人,谁还想得到,他曾经才是天子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