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回溯行(二)(1 / 1)
此言一出,叶逐尘忽然清晰地感觉到,他已经失去了周楚泽。
过去两个月的甜蜜与信任在戳穿一切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周楚泽前所未有的冷硬与敌意。呵,这个人明明是他的,可是他现在到底拥有他的什么?
仅仅是恨吗?
叶逐尘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无力之感。
“留在我身边。”叶逐尘斟酌着用词,“楚泽,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周楚泽又笑了笑,“让我留在你身边难道不是一种强迫?”
“我们是夫妻。”
话一出口,叶逐尘自己都意识到这不过是自取羞辱,他们曾经郑重地拜过天地、高堂和对方,互许终生,而那场婚礼,却连叶逐尘自己都骗不过。
果然,他说:“不是。”
在这种时候,周楚泽甚至都轻轻扬了扬唇角。
“我们是哪门子的夫妻?我不过是你用一点小把戏骗到手的一个新宠……”他停顿了下来,将一丝嘲讽完好无整地送给自己,“雪球你留着吧。”
叶逐尘微微变色,心头又涌上一丝欣喜,周楚泽方才的话,已经透出了明显的在意。
“楚泽,我可以解释……”
周楚泽平静地打断他,“不,不需要解释。叶逐尘,你我可以做仇敌,可以做师兄弟,甚至当日进谪谷之后,我想过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做朋友……站在你的立场上,你欺骗我、背叛我、利用我,我统统可以接受。”
他从来不是无理取闹与不知回报的人,在被叶逐尘救了那么多次命之后,周楚泽的确有想过从这位师兄的角度看待他所做的一切。
道不同不相为谋,在其位谋其政,他懂。
“但是你不该想着做什么夫妻。”这是周楚泽第一次告知叶逐尘心中的想法,他抬眸直视对方的眼睛,质问:“叶逐尘,你若是真的喜欢我,又怎么舍得那样害我?即要伤害我,就莫要打着喜欢的幌子。”
叶逐尘说不出话来,又或者可以说,找不出理由来。
“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你羞辱我……你怎么可以羞辱我?即使我父亲已经不在了,没有叔父在身边陪伴,我在这世上一无所有,你都不可以羞辱我……你不能、不能让我觉得,我是一个下贱的人。”
“我没有。”像是被人用针在心上猛地扎了几下,叶逐尘的神经被刺痛,他难道还不够宠爱这个人吗?他甚至是在急于为自己澄清,“楚泽,我珍视你!”
周楚泽摇头,他慢慢地重复,用肯定的口吻:“叶逐尘,你羞辱我。”
欺骗、背叛甚至利用,他统统都能接受,唯独羞辱。
他从骨子里受不了这种羞辱,这是他仅存的骄傲与矜持。
叶逐尘哪会到现在都不明白他的意思?即使心存侥幸周楚泽还没有见过清渠和清源,单单是那两只不唯一的小老虎,都足以堵住他的狡辩。
他想过自己喜欢周楚泽,却没有想过此生只有一个周楚泽。
这难道不是一种侮辱?
对于夫妻来说,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侮辱。
“楚泽,我做错了一些事。”叶逐尘从未承认过自己的错误,因为他向来不犯错误,而这一次,他终于尝到了后悔的苦涩,“但若说我心里有过谁,只可能是你。”
“多谢师兄的珍视。”
周楚泽淡淡地说“只是我也做错了一些事。”
一时间双方又陷入了沉默,只听见两人脚下的瀑布还在时刻不停地喧嚣着。过去两个月发生的一切都成了错误,那么事到如今,又还能做什么?
“很快我就会走。”良久,周楚泽说。
叶逐尘问:“去哪?”
“不知道,总不会在你预料之外。”
“我让师尊送你,不至于出事。”叶逐尘苦笑了一下,补充,“这次的事他没少出力,等你走了,他想来也不会再呆了。”
“好。”
周楚泽醒来之后,也已经隐隐猜到这次在暗中指引他的人会是师尊。
叶逐尘又道:“但愿不要成为敌人。”
其实两人心中都清楚,他们之间接下来的的关系,即使不是敌人,也不会与敌人差多少。
周楚泽转身离开,“但愿。”
叶逐尘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是他在意的人,要彻底地、毫不留恋地离开他的世界。
他忽然很想问一问,是否还有重来的机会。如果有,他会从一开始就把这个人装在心里,而不是仅仅捧在手里去疼爱。
然而叶逐尘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仍是不甘心,只是他现在明白了,周楚泽是他喜欢的人,对待他喜欢的人,怎么可能像对待世上的一切其他人一样不择手段?
他眼下只能目送他离开,然后竭力耐心地等待乱世中下一次重逢。
※
山谷外有两匹骏马,一个黑衣人正在等待。
周楚泽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师尊。”
笑忘生神色如常,略一点头,“大概的情况方才我已经问过影卫了……怎么样,接下来为师送你一程?”
“好。”周楚泽想了想,还是补充道,“……多谢师尊。”
笑忘生轻笑了一声,一抖手中两条马绳,牵着两匹骏马沿山路行走,示意身后的周楚泽跟上,“准备去哪?找周随云?还是跟我回缚龙山?”
“师尊可知叔父眼下在哪?”
“斧城。”笑忘生理所当然道,“他肯定呆在大成的军营中。”
交战的两方如今在距离斧城不到百里的长平坡一带,而斧城一旦被破,国都拟安就将置于一个唾手可得的危险境地。
周楚泽想了想,问:“那,祁亲王呢?”
笑忘生微微挑眉。
“听说祁亲王这次跟逐尘没有少交手,是大成年轻一代中少有的才俊……我要是没记错东凉宫里的战报,应当还在长平坡,怎么,你还认识大成的王爷?”
周楚泽苦笑:“我被他拿走了无情剑。”
“哦,打算去要回来?”
“嗯。”
笑忘生淡淡扫他一眼,道:“不过是一把剑,不在缚龙峰的人手上,也只是把普通的剑。”
“总要有个了断。”
“楚泽,保护好你自己。”笑忘生似是叹了一口气,“既然你已经同逐尘分道扬镳了,我仍是当年你下山时的一句话,照顾好自己。”言下之意,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保证自身安全,那无情剑,不要也罢。
笑忘生没有停下慢悠悠的脚步,周楚泽若有所思,看着他白发黑衣的背影。
“你我相处的时间不长,或许你以为,在缚龙峰你只是一个外人、一个过客。然而事到如今你应该晓得,你总是被偏爱的一个。”
笑忘生的话不多,说到这种地步,已是难得地清楚明白。
周楚泽此时意识到,在这场叶逐尘布置的骗局中,无数人配合了他的戏码,从叶宅的管家仆人到高高在上的叶父,甚至周随云宣情,都在叶逐尘的安排下不自觉地参与了欺骗。
但是笑忘生选择揭开了一切,从某种程度上,出卖了他的嫡传弟子。
这么多年来,他的确是被偏爱的一个啊。叶逐尘当年练武吃的苦头他半点都试过,师尊却传授给了他一生所学中最精妙的剑法,赠予了他天下第一的无情剑。周楚泽转而一想,师尊如此,冬霜同南宫笑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阵暖流缓缓淌过原本已麻木的心田,周楚泽低声而认真地说:“徒儿明白了。”
这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转过山路,眼前豁然开朗,东凉湖又已近在眼前。想到叶宅,周楚泽心中又是五味陈杂。
笑忘生倒是笑了笑:“要不要回去换身衣服?老教主还在里面,找了你一夜,估计还没睡。他左右还当了你半个月的爹,不管你认不认,也该打个招呼再走。”
周楚泽看着远处叶宅的黛色砖瓦,摇头。
“不想回去。”
叶宅的老管家、夏荷、秋叶、叶父……对于这些曾经以真心相交的人,甚至是雪球,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背后的欺骗。
笑忘生无所谓道:“随你。”说着翻身上马,拍拍旁边一匹马,“上来,送完你这程路,算是我为你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
周楚泽上马,拉紧缰绳,略一犹豫,扭头对笑忘生道:“他不怪你……他后悔。”
“还记得那首诗吗?旧逐空香百遍行……他后悔,他当然要后悔。”
笑忘生双腿一夹马腹,率先策马而出,声音飘在风中,“那你呢?瀑布下的墓碑是逐尘给立的,今日之事,你想过有朝一日会后悔吗?”
答案很显然,不会。
周楚泽没说出口,只是笑了笑,快马跟上了扬长而去的师尊。
此行目的地,长平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