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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幽玄之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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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那是个一片白色的世界,周围都雾蒙蒙的,能勉强让人看清东西的轮廓,却看不清全景。紫枢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搞不清这里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这里有白昼也有黑夜,有晴天也有雨天,有花开也有花落,只是雾气从不曾消散。

她在一条河边,那条河不算宽,河水缓缓地流着。遇到下雨会涨水,漫上河岸浸没岸边郁郁葱葱的绿草,出太阳时会反射起不刺眼的金光,偶尔还有鱼跃出水面溅开一圈圈的涟漪。河上没有桥,只有一个渡口,戴着斗笠的摆渡人每日摇着桨载着不同的人在两岸来回。她就立在渡口旁的草滩上,看着船来来回回,也看着无数人经过她的身旁,踏上那条船,去往对岸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她日复一日地站着,耳畔回响着一首不知谁唱的歌谣――

式微式微,胡不归?

何以迟迟,微水之故?

水深则厉,水浅则揭。

招招舟子,川有深涉。

式微式微,胡不归?

何以瞑瞑,微荟之故?

道之往矣,汝之归矣。

陟彼所向,洵愿所逝。

式微式微,胡不归?

何以忉忉,微心之故?

桃已夭夭,归荑早芳。

君子且待,胡为独惶?

一苇航之,与子同章。

谁在催促她回家,可是她忘记了家在何方,找不到归途;尽管说过了河便有人来接她,可是她却踌躇着不愿渡河。于是她就在原地站着,多少过客匆匆而行,她却静默在水边,似乎能站到时光尽头。

她呆呆地想,如果将等待变成了习惯,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紫枢很少想事情,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想的。她总是将脑子放空了看着河水发呆。耳边的歌从未停息,被跳起的鱼或者渡船泛起的涟漪晃得回神的时候她会跟着歌轻轻地哼――

……君子且待,胡为独惶?一苇航之,与子同章。

君子在等待着你呀,为何一个人独自彷徨?乘着苇筏过去吧,同他相携回家。

胡乱吹起的风吹散了她的头发,从未散开过的雾气开始因风而动。第三次,她看到河对岸那个似乎从未挪动过的白衣翩翩的男子。他的脸上戴着面具,黑玉一样的头发半数束在头顶,半数披在身后。他手上拿着不知是笛是箫,一端垂着白色的流苏。

他也在等什么吗?等什么呢?或者像她一样不知道何去何从,只得在这里站着?他头上的青柳拂动柔软的腰肢,层层雾气如同奔马沉浮奔涌,男子的衣衫也随着飘动起来,那样干净而高雅的画面却因为他的形单影只而平添了孤独。

风停下之后,雾气重新聚拢过来,草木不动了,除了歌声便又只剩下了这条河的水声。哗――哗――就像心血流过心脏的声音。而对岸的人影重新被雾气笼罩,紫枢怎么也看不见了。她抬头看着白色的天空,无比地迷茫。而耳边的歌声清晰起来:“……何以瞑瞑,微荟之故?道之往矣,汝之归矣。陟彼所向,洵愿所逝。”

风起风息,花开花落,寒来暑往。每天都过得一模一样,若不是雾气里落下星星点点的雪花,她都忘记,冬天再一次到来了。六棱雪花带着冷冽之气融化在她的手心,化成水滴到她的裙摆上,晕开一圈儿水渍。不知是不是因为冬天,渡河的人少了,摆渡船停在码头,乌篷之下一点昏黄的灯淡得像橘渍。时光好像彻底静止了,从未有过的安详。微风送来清晰的询问:“式微式微,胡不归?”

紫枢低头看着手心未来得及化开的雪花,突然落下泪来。

……式微式微,胡不归?

何处是归途?何处堪望乡……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她偏过头看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的男子,他身上带着一股清冷的香气,是冬天的味道。连说话的声音都是冷冷的,像是沉寂在昆仑巅的深潭,凛冽疏远,却意外地透彻明晰。

他看着她,接下了她询问的解答。――不,其实她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她,因为他脸上的面具将他的眼睛都遮住了,只知道他的确转向了她的方向。那张面具上泛着的冷冷的光让紫枢一时有些恍惚。

“你在这里很久了。”沉默了一阵,男子开口。

“嗯。”紫枢点头。她很久没有说话了,此刻开口,发音都有些模糊。说完之后两人又开始沉默,好半天了紫枢才说:“你也是。”

“嗯。”他给出了淡淡的回应,听不出情绪。

过了会儿,紫枢又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等。”

“等什么?”

“人。”

“还要等多久?”

“不知道。”

紫枢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了,雪花一粒一粒地落在她的头发上,像是把她的青丝染上了霜雪。过了好久好久,耳边才又传来一声极低的呢喃:“其实我永远也等不到了。”

紫枢一愣,听完这句话她突然觉得很难受,心脏很疼,一下一下地揪着。她问:“那为什么还要等呢?”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那么你呢?”

紫枢脱口而出:“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随后一愣。

对方不再接话,似乎是默认了她的答案。紫枢不明白,这样永无止境的等待,究竟是无奈,是执念,还是惩罚。

虽然身边多了一个人,但是紫枢觉得并没有什么变化,因为他们很少对话。她依旧每日站在这里发呆,摆渡船吱呀吱呀地摇着,无数的人经过她的身边坐船去对岸,穿着蓑衣的摆渡人将长篙伸入水中荡起圈圈涟漪,河水哗哗地拍打着河岸,雾气弥漫,偶尔起风时能看得更远。

有一天,紫枢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她问身边的男子:“为什么他们都是坐船过去,除了你之外却从来没有人回来呢?”

男子隔了一会儿才说:“因为这里只有去的路,没有回来的路。”

她茫然:“这里……到底是哪里?难道是冥府?”

“不是。”

紫枢等了一会儿,发现再得不到其他的回答,索性也不再问了――这个问题本不重要。

又一季冬去春来,对岸的桃花开放的时候,紫枢看着那片连绵到天边的粉红,觉得莫名地熟悉:“我好像来过这里。”虽然没人回话,她却知道他是在听的。“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记不清。可是看到桃花我就想起来了,我应该来过这里。你说你一直在这里,那你以前见过我吗?”

“从未。”

紫枢的眼神越发茫然:“是吗,我记错了啊……”那股感觉越来越强烈,她的的确确是到过这个地方的,可那是什么时候呢?她回忆这些事情愈发困难了,她好像有记忆又好像没有,那些经历对于她来说都很没有实感,好像是别人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便越来越陌生,以至于她都无法确定回忆里的究竟是不是自己。她好像在这里站了很久很久,好像从未离开,好像一直都在这儿。然而是不是,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年复一年,紫枢到后来都忘记了眼前的景色带给她的熟悉的感觉。她整个人仿佛都是空白的,只是站着,看着,走神,发呆,隔个三五载地说两句话,然后继续站着,看着,走神,发呆。

身边的人也站得理所当然,两个人就这么静默在这里,似乎可以静默到地老天荒。

“我想过河去看看。”

对岸的桃花又开了,原来又过了一年。

男子没有说话。

她往码头走去。因为很久没动了,所以走得极慢极蹒跚。她一步步地靠近河岸,靠近渡口。风把桃花瓣送进她的手中,柔软而多情,它牵引着她往前走,呼唤她走到那片近在咫尺的风景中去。

然后她被拉住了,回头,是戴着面具的男子。她看向他,这双眼睛里已再也表现不出情绪,她就这么平静无波地注视着。

“不能去。”

“为什么?”

“我说过,这里只有去的路,没有回来的路。”

紫枢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回来,她只是茫然地看向那片灼灼绽放的桃花。可是他为什么觉得她会回来呢?她本该回来的吗?

……式微式微,胡不归?

耳畔的歌声更加清晰了,紫枢仔细地听着,凄婉悠远的声音追逐着她,呼唤着她……紫枢觉得好奇怪,她回头,终于发现那歌声其实是从自己身后传来的,并不在对岸。是身后的某个人一声声地问着她,天已经暗了,为什么不回家?

“式微式微,胡不归?

何以瞑瞑,微荟之故?

陟彼所向,洵愿所逝。

君子且待,与子偕臧。”

注视着被雾气遮住的身后的那片地方,紫枢心一跳,再一次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眼泪一串一串地落到地上,她看到周围的景色像是隔着水一样地渐次模糊,最终什么都看不见,归到一片黑暗之中。

河流不见了,桃花不见了,摆渡人不见了,渡河人不见了,一直站在这里的男子也不见了,终于什么都没有了。紫枢觉得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很多东西,如同流水一般的影像一幕幕地飞过她的眼前。很多人的声音,她觉得很熟悉,却很遥远。而后一切都消失了,周围静下来,她沉入了彻底的黑暗中。不过她并不害怕,因为这好像是有人用手温柔地覆上了她的眼睛。幽幽的冷香似有若无地充斥着周遭的空气,她似乎是从忘川水底缓缓地上浮,她突然想了起来,她记得她说过要回去。回哪里去呢?这不重要,她知道她思念的那个人会在这片黑暗的尽头等着她,等她从这水底浮到水面,笑着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呢喃一句,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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