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十四)心扉(1 / 1)
第二日,世子妃宵雪入殓。
花阴渡的海花原是含苞待放,却不知怎地,竟在一夜之间开得很是圆满。
只可惜,西海龙宫世子妃去世也算是天大的事,没有人有心情来赏花。
抬眼望着眼前惊艳绝伦的景象,顾念想,也许繁花似锦的璃树林从来都没有感受过像此时这般的寂静。
整个西海龙宫都弥漫着哀伤与仇恨,只有这里能让人有片刻的清醒。
九岩几乎赌上了性命才挡住了肝肠寸断时坚持要将小溶杀了来祭奠宵雪冤魂的连伏,却因为小溶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说一句话的绝强而多了几分失望。
也许是因为他的失望很认真,守在水月洞进退两难的背影让人看一眼便不由有些心塞。
可见命运不仅会弄人,也会弄龙,小小年纪便蒙受了童年阴影的九岩却在长大后要再一次承受因为一个女子而家无宁日的痛苦。
但比起殷小统,他还是幸运的,因为天晴的心里有他。
这世间事,唯有情之一字,最叫人无可奈何,舍不得,放不下,忘不了,相望时求相守,相守后却不一定能长相厮守。
若能活着白头偕老,没有人愿意寄宿在花阴渡的璃树林中默然相望。
顾念静静倚在一棵璃树坐着,望着在海水中轻轻摇曳的碧蓝海花,仿若心绪也在随着慢慢飞扬。
她似乎开始明白,为什么曾经让九岩带着愧疚与负罪感的花阴渡却也能让他重新振作,勇敢坚持了他所追随的爱情。
倘若屈服,便注定会悔恨一生。
即便反抗也许还是无法改变结局,但若不争便注定只有一个结果。
她缓缓闭上眼,似是疲倦后迎来了久违的舒心,忽而不知从何处吹来一律海风,吹得一朵海花悄然飘落在她的发丝间,轻轻如蝶翼般颤动。
唇边静静漫开一丝笑意,她暖暖地想,原来纠结一生的事,想要终结也会如此简单。
没错,原来自己一直担心的一切都不是问题,唯一的问题,是他并不在身边。
倘若再有一次面对他的机会,她必定不会错过。
自从十年前隔着万千山水看他纵身一跃,她几乎没有勇气回忆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只因每一次思念都会痛入骨髓,所以,当心中豁然开朗时,已然在心底萦绕无数次的那个名字竟是那般熟悉又陌生,她喃喃开口,似是对他的呼唤,又像是对自己的鼓励,万般温柔,宛若水过无声:“落玉,我已准备好与你重逢,你呢?”
细微的声音在安静的花阴渡慢慢散开,幽若花开。
“只怕玉哥哥时时刻刻都要与魔封生死相搏,准备好的是赴死,而不是求生。”蓦然传入耳中的声音怒而无奈,透着几分哀伤与绝望,“顾念,你究竟何德何能,竟能让玉哥哥为了你舍生忘死?”
顾念缓缓睁眼,抬眼看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眼前的诺鱼,微微一笑,坦然而友善,仿若偶然碰到久别的朋友:“你来了,我想,这次你不定不会想着要如何杀了我,是吗?”
曾经与她水火不容甚至相见便要兵刃相向的诺鱼果然没有拔剑冲来,虽然看她的目光仍然充满了怨恨,但却无计可施,那种表情,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和嘟嘟看到落玉的心情是一样的,就算扑过去,到最后也是一无所获,因为神兽能赖着人过一辈子,而人的眼里却不可能只有一只兔子,这就是我愿为君死君却说你这是何苦然后转身走人的无奈。
此时的诺鱼便是如此,为了要自己的命她甚至不惜丢掉她自己的性命,但如今,让她无计可施的是,她明明时刻刻都想拿走自己的性命,却因为有所顾忌反而要护自己周全。
她的顾忌,便是落玉的生死。
“玉哥哥十年来杳无踪迹,他们都说他也许早就死在魔界手里了,我不相信,甚至还因此大闹过阎王殿。纵然我不想承认,但是我想,你都还活着,他怎么可能舍得去死?”诺鱼弯了唇角,带着几分自嘲,“果然如此,他还是那般喜欢你,甚至坚信你会与他同生共死。”
眸中似柔了一汪春水,她微微笑道:“是,我定会与他同生共死。但是,我不会让他无谓地死去。”
“倘若不是殷小统将实情告诉我,天帝又亲口承认,我不会相信玉哥哥为了让你活下去,竟然以身犯险已经在巫凤台中被困了十年。”似乎仍然不敢相信自己被求证的真相,诺鱼心有余悸,“巫凤台是天下之魔,玉哥哥乃是仙体,即便靠近半分便是危险之极,可他却闯入巫凤台的魔封万死一生。顾念,玉哥哥为你做的事,当真一次比一次让人震惊。”
十年前,她如愿得到了巫凤台的秘术,无论欲将巫凤台霸为己有的鸾月,还是一心想毁掉巫凤台的凤池,都没有出手阻扰,只因他们手中的筹码。
由女子阴元炼成的阴元丹能将她的心与巫凤台的台心脱离,到时候,自己会死,巫凤台的台心也会重新落入魔界手中,这本就是鸾月的计划。
但是,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而以美人符换取阴元是一条不归路,每次她让魔灵带回黑玄的阴元中,其实都载着自己的一部分心,倘若没有魔界暗中以魔力为她续命,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根本不足以支撑她活下去。而若她半途而废,那么她的心便永远一分为二,再也没有机会重生完整,而她必死无疑。
当然,在鸾月的计划里,即便最后自己的一颗心都在她的手里,她也不会让自己活下去。所以,在过去的百年里,她以为自己是在救醒午央,却不知道是在一步步地将自己的性命拱手交出。
凤池更清楚,既然巫凤台的台心和它主人的心已然都不完整,即便杀了她巫凤台也不会因此消失,所以,他同样希望,有朝一日,巫凤台的台心能与她彻底分离,只有如此,仙门才有机会将巫凤台从六界清除。
但鸾月和凤池都明白,她知道了午央还活着的真相,即便是死,也不会再出卖美人符来换取自己活下去的一线生机,所以,殊路同归的魔界和仙界,都需要一个筹码,一个能让她即便不情愿也必须活下去的原因,一个能让她妥协直到自己的心被完整引渡出来的原因。
而落玉便是他们终于达成共识的那个筹码。
巫凤台从未丢过,一直都被封印在东白山的万魂崖,落玉骗自己说要寻回巫凤台,其实是为了寻回巫凤台的通灵秘术,只有如此,在巫凤台的台心与自己分离后,她才能在仙魔相争的乱战中多一分活下去的筹码。
他在万魂崖纵身一跃,冲入了巫凤台的魔封,即便要历经千万煎熬,却总会活下去,因为他相信,她就算再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不会让他陪着共赴黄泉路。
台心离,魔封起。
而只有等到巫凤台的台心与她彻底毫无瓜葛的那一刻,巫凤台内的魔封才能开启,落玉也才能重见天日。倘若她就此罢手,巫凤台也许还有重入六界的可能,但落玉,却从此被封在巫凤台中受尽仙魔相冲的折磨,直到气绝而亡。
从在束云山的山洞中,在那个她唤了午央的名字而他却为自己遮住了从洞口随风裹来的风雨的那个夜晚开始,他已经开始筹划一切,悄无声息地计划了自己活下去的所有因果。
因,便是若她一心求死,他也必死无疑;果,便是在最后一刻,她会为了他尽力活下去。
“没错,他总是这样让人措手不及,明明知道人死了也是新的开始,却不肯让我就此结束这荒唐的一生,甚至不来问我一句愿不愿意,就这样逼着我活下去。”似乎又看到他离开时的那个落寞而决绝的身影,她的眼前渐渐朦胧,声音里带着笑,听起来却哽咽着苦涩,“这十年我度日如年,明明时时刻刻都在想他,却又不敢提起他的名字,不敢回忆和他有关的每一件事,不敢见认识他的每个人,那种痛苦,原来便是生不如死。”
目光触到她氤氲的双眼,诺鱼一怔,眼中竟升起几分怜悯,神情一柔,收了剑,慢慢坐在了她身边,生硬地从袖口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了她。
“你也知道,我一直都很讨厌你,因为无论什么时候,玉哥哥总是惦记着你。我总在想,若有一天,你不在了,也许他会接受我对他的好。所以,在天帝大婚那一日,我从你的房间门口经过,听到你在自言自语,说一定要把玉哥哥约出来把事情说清楚,便心生一计,将你骗到了水境。”诺鱼叹了口气,道,“水境虽是禁地,不能擅闯,只要还有一丝结界,被封印在里面的人便决计不能出来。但是水境的结界又是天然而成,每被闯入一次,结界的封力便会减弱一分。人人都只当禁地不可入,便很少人去擅闯,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我也是无意中从阿爹那里偷听来的,当时只是想着若将你引入水境,被发现后你必定会被治罪,至少也要贬下凡间,所以才化成了玉哥哥引你入局。我从不知道原来里面被封印的人是魔界少君,也不知道你会因此入魔,更不知道最后的结果,竟然是害了玉哥哥。”
“我知道你喜欢落玉,那般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但你相信吗,就因为我知道他不可能会喜欢我,所以才一直理直气壮地由着他对我好。” 也许上辈子她和诺鱼是欠债与要账的关系,所以两个人就像是天生一对的仇人,从未看对方顺眼过,没想到她会主动承认当年设下的圈套,顾念有些意外,心头似有一丝暖意淌过,“其实我早有耳闻,这些年你巾帼不让须眉,也有很多仙君仰慕,只是一心挂念落玉,为了找他吃了很多苦。我也曾想过要将真相告诉你,但一想到若和你碰面,以我现在的修为,只怕招呼还没打就会被你一剑砍成了两段,只好忍着。”
一瞬间的沉默后,诺鱼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清脆而无奈:“你果然是顾念,无论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很好的借口,难怪玉哥哥总是相信你。”
泪水还挂在脸上,她侧过脸,看着诺鱼唇角漫开的笑意,会心一笑:“落玉总说,他在北琴山有很多个姑姑,却只有你一个妹妹。在他心里,你也是值得信任的那个人。”
脸上的笑意悄然间凝成了忧心,眉目间染上哀伤,诺鱼道:“天帝说玉哥哥为了你宁可赴死,而你为了他愿意求生,你们才是最合适的一对。我听了之后差点把剑砍到了天庭的南天门上,后来自个儿闷在被窝里哭了两天,突然发现,他说的其实我一直都明白,却始终不肯承认。玉哥哥曾对我说过,我永远是他最心疼的妹妹,但倘若伤了你分毫,他虽不会报仇,却再也不会与我有半分瓜葛。我一直都想试一试,什么叫做与我没有半分瓜葛。但好在没有成功,我连他记着我却死了都受不了,如何能承受他活着却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