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九)回念(1 / 1)
两行清泪悄然低落,凝在晶莹剔透的璃树之下,转眼之间便渗入其中,含苞的璃树海花轻轻一颤,似更开了一重,小溶默然将膝盖埋进膝盖中,无助而悲伤,不知是为了死去的小嘉,还是为了她自己。
九岩缓缓坐在她身旁,轻缓道:“咱们初识见面,你说曾经听闻西海的花阴渡美不胜收,想要我带你来看看,但是我却一口回绝,可后来你嫁过来,我却每日都陪你来这里,你可知道为什么?”
小溶不答,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一下,身子却明显僵硬许多。
他的目光却愈发地温柔:“因为我一直都很排斥这个地方,直到遇见你。”
小溶终是抬起头来,纵然明明知道他口中的你并不是自己,眼中的人也不是自己,眸子里却仍是多了几分疑惑。
他抬眼,目光缓缓在四周移动,声音在空荡的璃树林中散开:“我之所以一直避开这里,是因为自己曾经做错的事,但这里却又给了我重新振作的勇气,是这里让我明白,若坚持,我定能与你幸福一世。”
因为成亲只是白头偕老的开始,虽然从陌生到相爱的路已经漫长又坎坷,就像小猪要爬树,最起码要先从猪圈里逃到树底下一样。
而不被祝福的婚姻就会像小猪开始爬树一样,就算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未必能成功,因为这样的婚姻本身就很沉重。
九岩深谙此理,因为他曾经亲眼见证了什么叫做相爱不可相守,那个时候,他还很小,小到除了多出两个角,体型基本与凡间随处可见的小蛇差不多,也小到即便幻化给人形,也有可能被湿溜溜的地给滑一跤。
他曾是赤庸仙君门下最小的徒弟,彼时,赤庸仙君还活着,是终虞山的掌门人,身边经常站着笑容不带半分尘埃的兰珠仙子。
终虞山虽然在外行人眼中只是个不知名的小门小派,但却因奇门遁甲闻名于六界,包括四大仙山两大仙岛在内的许多仙界门派都沿用着终虞山创下的阵法,而赤庸仙君便是终虞山的开山之祖。他出身显贵,与当今天帝乃是一族,从小便在天界长大,法力高深不可测,独爱钻研阵法,年纪轻轻便创立了终虞山,年少得意,从此扬名。
英雄总悲情,谁都没有想到,他会英年早逝,但原因,却不是外界所传的走火入魔,而是积郁成疾。
九岩拜师的时候,他还身子健硕,正是春风得意时,走路乘风,虽然严厉,但在看到他的夫人兰珠仙子的时候,唇角总会浮着一丝笑意。
原本是应是两情相悦的一双璧人,但九岩听到最多的,却是关于师母兰珠仙子是个凡胎却还恬不知耻地高攀贵族的流言蜚语。
想让一个人知难而退的法子有很多,中伤一个女子也并非难事,日子久了,师父与师母之间,早已不是他们只是很相爱那么简单。
因为他是最小的弟子,兰珠仙子身为师母,对他格外关心,有如将他视为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他总能看到她善变的那一面,与师父在一起时开心快乐,独自一人时却黯然神伤。
他虽然小,却知道师母并不开心,可他却从来没有想到,那种不开心,能有一日浓到绝望。
师父的母亲中了妖毒,一切证据都指向了师母,师父是个孝子,情急之下,一掌打在了师母的脸上。
那一掌,彻底碎了师母的心。
所以,她的离开,似乎在清理之中,也在众人的计划之内,独独惊了他师父。
找到她很容易,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逃离,她要的,只是一纸休书。
那日,师父是带着他过去的,天心岛的雪下得很大,纵然感受不到凉意,他却依然冷得发抖,那时他一次发现,原来相对而笑的两个人也可以有一日对彼此这般冷漠。
骄傲的师父虽然道了歉,却说不出低声下气的话,原本想让九岩将师母给劝回去,毕竟童言无忌,更何况他已经教了自己怎么说话,但他却低估了师母的坚决。
最后,师父还是带着他回去了,转身的那一刹那,一张薄纸从半空中随着雪花飘落,从此之后,兰珠仙子便成了他的前妻。
他走的时候那般洒脱,干脆利落得好像与一个陌生人擦肩而过,但回到终虞山后,却将自己闭关了整整十年。
九岩说,他永远忘不了师父在关闭山门时的踉跄背影。
每次出关后,师父都会比闭关前更加精神奕奕,但那次,他却苍老得连他的母亲都险些认不出来。自此之后,他的身子越来越差,却酗酒成瘾,脾性也越来越差,对师母的事情不提一个字,放佛已经将她彻底忘了,但每日醒来的第一件事,却是将用修为融成的灵水灌溉到他出关时手中捧着的花盆中。
师父行为怪僻,却没有荒废山中事务,甚至像在赶时间一般没日没夜地设阵布法,直到他的母亲去世。
那个时候,花盆中的种子已经冒出了芽,却不是青葱的绿色,而是如冰的无色。
似乎是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坚持活下去的原因,他在苦苦支撑了一年之后,终于倒下。
远方,恰传来已经接任天心岛掌门多年的兰珠仙子要皈依佛门的消息,原本毫无一丝生气的师父一怔之后,突然大笑起来,先是欢喜,后来听起来却是愈加苍凉,直到大咳几声,口中吐出几口鲜血来,星星点点地溅落在冰色的小幼苗上,好似鲜红的梅花夭折在冰湖之上。
没过多久,九岩便首次受了师命下山,任务是送一份贺礼给自己的前师母。他在终庸山修行二十余年,那是第一次下山,因着思乡情切,从终庸山到天心岛又恰好经过西海,所以,他忍不住想要回家看一眼。
若在人间,二十多岁的人连娃儿说不定都已经有了自律能力,但龙一族向来发育缓慢,当时的九岩虽然已经快到了凡间所说的而立之年,却仍是个仙童的体型和智商,再加上整年整日地被闷在猛虎豺狼比人还多的山上,所以在他路过花阴渡时眼里,突然见到人群熙攘,所有人都慌不择路地往海岸上涌去,又是惊慌又是匆忙,心里不由大惊,还以为是西海有妖魔作乱,一个慌张便冲了过去,却不想那些凡人全然忽视他的出现,不仅不给他让出一条路,甚至夹着他一起向前挤,在一片狼藉中,他脚下一滑,捧着的礼盒噌地滑落进了海里。
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的九岩大惊,也顾不得什么妖魔作祟,慌忙跟着跳了进去,惊呆了一众赶着要上船过海的人。
后来,花阴渡口多竖了一个木牌子:珍惜性命,请勿拥挤。
但对于九岩来说,这件事并不是给人间做了一次反面案例那么简单,因为他在海底摸索了大半天都没有找到师父送给前师母的贺礼,甚至在借助了西海龙宫的帮助后仍旧一无所获,那个装着透明小树苗的盒子似乎与海水融成了一体,竟然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
虽然礼盒是大师兄交给自己的,那时他并没有见到师父,但他却害怕回去后看到师父失望的样子,九岩再三考虑之后,先去了天心岛向前师母负荆请罪。
只是,他当时并没有见到兰珠仙子,那时,她已经搬进了天心岛的无尘洞,外面的阵法厉害得就算是他的师父亲自过来,只怕也要退避三里之外。
他在外面跪了三天三夜,还未见到前师母,先听到了师父仙逝的消息。
遵着赤庸仙君的遗嘱,他的葬礼办得很简单,跪在灵堂之中的九岩望着明明在十几日前就已经没有精魂的师父,万分哀痛之余,心里总有几分不安。
得知他在花阴渡丢了树芽的大师兄脸色大变,虽没有责备他半句,却责罚他在师父灵位前跪了三天三夜,而他自己却转身去了天心岛。
大师兄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伤,却独自一人,并没有将前师母带回来。
他以为师父和前师母似乎从此再无瓜葛。
直到后来,他回西海,得知了花阴渡口沉沦在海底的消息。
那时,师父出门时带出来的种子已然在西海海底长成一片璃树林。
大嫂说,这片树林来得实在是稀奇,原本只是长到了巴掌般长度的高低,眼看就要枯萎了,却在那一日花阴渡口沉入海底后突然间欣欣向荣,一夜之间长成了如今的茂密林子。
他夜里辗转反侧良久,也不知自己在担忧什么,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去了一趟天心岛。
原本被阵法环绕的无尘洞早已空无一人,那时他才知道,兰珠仙子已经仙逝多日。
他的大师兄经不住他的苦苦哀求,只好告诉他,当年师父让他送给前师母的贺礼中宿着师父的精魂。
赤庸仙君自知命不久矣,便在交代了后事之后,用最后的法力将自己的精魂宿在了那棵树中。
他早就有此打算,因为世人口中的璃树还有个名字唤做吃魂,能保此世灵魂与记忆永驻,却要用永久沉寂作为代价。又因吃魂生性娇贵,想养活它已然是万分艰难,能发芽的更是罕见,所以它的存在似乎一直只是个传说。
但世间万物皆有死穴,吃魂也不例外,在被递交给它愿意从此守候的人之前,它不能遇水。
赤庸仙君骄傲一生,直到最后也没有放弃本性,因为他在盒子上已经下了结界,自以为是万无一失,吃魂不可能会遇到水,但最后却还是在花阴渡功亏于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