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最后一战（1 / 1）
蓬丘的桃花又开了。微风一吹，粉色的花瓣碎落如雨。
师父静静立在桃花下，凝望着一双在枝头呢喃的燕儿。我垂头站在他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半晌，终于鼓足勇气，走上前轻轻扯他的衣角：“师父，柒柒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耍弄天庭来的使臣了。”
他一动不动，我绕到他面前来。他真高啊，我的头顶还没到他的下巴。
“师父，不要生气啦，柒柒今晚给你做好吃的……”我双手捂着脸，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我的两千岁生辰。桂兰殿内，灯光柔和。
师父在白色的香雾里轻轻抚琴，我伏在他膝上，像一只乖顺的小猫。一声轻叹化散在他唇边：“时光真快，转眼就一千年了。丫头也长高了，变成了大姑娘。”
我伸出手去拨乱他的琴，嘟哝道：“不管柒柒是小姑娘，大姑娘，还是不大不小的姑娘，都要跟在师父身边，服侍师父一辈子！”
他温柔地摸我的头发，道：“谢谢你。可丫头不可能永远待在蓬丘，就像桃林里的燕儿，长大了总要自己飞呀。”
我望着他坚定道：“燕儿是燕儿，柒柒是柒柒。燕儿会飞走，柒柒不会！”
……朦朦胧胧中，梦里尽是那最初的场景。日夜不停的折磨，已经让我昏迷了整整三天。
梦中的美好仍未消散，当初的誓言犹如在耳，可当我虚弱地睁开眼睛，残酷的现实瞬间便把美好击成了碎片。
世界何时成了这番模样？血色的溪流，黑烟缭绕，地上尸殍遍野。空气里弥漫的尽是血腥、愁煞、毁灭与绝望。
终于出了那个魔窟，重见天日。可天是死灰色的，太阳躲在黑云后，散发着惨白的光。
才出魔窟，又入地狱。
这里是战场，最后一战。
持续了几百年的战争，也将在此彻底结束。
我的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在疼痛，疼痛已渗透骨髓。
无数条烧得火红的铁链绑在我身上，紧紧绞在一起，如盘蛇狰狞。我被结结实实地绑在十字架上，十字架立在高台，四周包围着数层魔兵。
我身后，是遭受重挫后屹立不倒的泾风军队，相貌丑恶的妖魔们正摩拳擦掌，脸上满是嗜血的疯狂。
一只健猛，骨节分明的手正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本就苍白的脸逼得血色全无。这是泾风的手，他正对着远方喊：“怎么样，想好没有？不肯投降的话，我就把她的头拧下来！”
远远的对面，是魔兵与天兵混合的军队。队伍庞大得没有边际，每个人昂首立着，士气高昂，只要一声令下，就会发起最猛烈的进攻。
可是他们并没等到进攻的命令。
队伍最前，泠月的脸色忧心如焚，双手紧紧抓成拳头。他身旁，夜穹白衣如雪，静静地立着，衣袂无风自飘。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清癯，脸上虽没有表情，握剑的指节却已苍白。
“泾风，你有本事冲着我来，何必做出挟持弱女这等卑鄙无耻之事？”泠月咬牙道。
泾风大笑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无论过程如何，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说了这话后，双方都不再动。战场上是一片可怕的安静，气氛就像坚冰一样僵持着。
我很想大喊让他们注意泾风手里那件可以毁掉六界的神器，可嗓子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推移，队伍中开始出现骚动。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安和紧迫。要知道在战争中，等得越久士气越降，越难团结。
对面无人说话，只是静静地等。也许是因为知道我对夜穹来说意味着什么，没一个人敢开口催促。我远远地望着他们，没人知道我是多么想过去。
可事实是，就算对面站着的人是天帝，也不可能从这么远的距离将我救出。再这样耗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一阵轻柔的呼唤打破沉默：“柒柒。”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身白衣上。
他遥遥地看着我，眼里是两千年如一日的温柔。他说：“泾风离你太近，我离他太远。这一次，我没有办法。”
一字一句，正是泾风想要的痛彻心扉。
刹那间，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也已明白，已理解。
他继续温柔地望着我：“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很想听我亲口对着众人说一句话。柒柒，今天在场的人终于够多，我终于可以告诉他们，你永远永远都是蓬丘的骄傲，是为师的骄傲！蓬丘的七小姐，就算牺牲，也要慷慨凛然，不可害怕。”
我含泪望着他，在心里呐喊：“柒柒不怕！”希望他能听见。
他的一身白衣寂寞如雪，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头发好像也变成了雪一般的白色。他身后，半片天空都布满了红色的云霞，场景瑰丽无比。
他缓缓地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会亲手替你报仇。”
我望着对面，望着那两个熟悉的，在蓬丘陪伴了我两千多年的人，忽然泪湿眼眶。
泠月，六师兄，如果还有时间和机会，我多么想也代你受一次罚，也给你那无需言语的默默呵护，就像你默默站在身后关心着我一样。
夜穹，本以为今后还有很多时间来慢慢补偿你的爱，补偿你长年累月的付出，可上天终是不给我这机会。我走后，你不要伤心，找一个女子好好活下去，她一定比我更懂得如何爱你。
我微微笑开，用神力一点点化散着体内的元神。真等泾风出手，就太懦弱了。
体内的生命力如水般流失，我用尽全力环顾四周，然而除了遍地狼烟外，什么也没有。那个从我一睁开眼睛起便寻找着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我马上要走了，你在哪儿？
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模糊，泾风发现情势不对，气急败坏地想止住我慢慢散尽的灵力。“不许自尽！旭羽还没出现呢，他说不定会同意的，他在哪里！”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鄙夷地朝他脸上吐了一口血，他生气地用手捂住眼睛。
就在这不留神的瞬间，一道耀眼的金光从天而降，泾风防备不及被重重地一掌打倒在地。又是一道疾速的金光，我身上沉重的铁链被人用手生生劈开。
凌厉的剑光闪电般扫过一圈，十字架周围的魔兵立马倒下，全被封喉。只一个极短的瞬间，那人搂着我的腰飞速遁走，第一次感受那么快的速度。
落地的一瞬，我的嘴里被塞入了一颗元丹，灵力慢慢停止耗散。
额头被人用手敲了敲，我睁开眼，正正对上那双狭长的凤目。“傻丫头，差点把我魂都吓出来了。”
我立马抓住他的袖子，嘶哑着嗓子要说话，告诉他泾风手里有一样致命的神器。
他在我周围变出一个保护金罩，柔声道：“乖乖呆在这儿，等我回来。”
我拼命摇头，想说话又说不出，他缓缓从我手里抽出袖子，语气温和而平静：“别闹，战争开始了。”
我坐在地上痴痴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战争开始了。这次，你又要去多久？
***
泠风丢了手里有力的威胁，开始孤注一掷，带领军队狰狞地冲了上来。天界也同时开始进攻，天地间满是强烈无比的震动，巨大的嘶吼声响彻云霄。
泠风用三千多年时间培养起来的军队很是强大，带着魔族特有的残忍嗜杀，还有霸占天地的野心和欲望，席卷着滔天尘土不顾一切地冲过来。
我看到天兵们在奋不顾身地抵抗，无奈魔族的作战方法太过血腥，他们虽人多势众，逼进的步伐却有些困难。
我看到夜穹、泠月和旭羽在用血洗的方式厮杀，他们方圆几丈内的魔族军队在成群倒下。
我双手紧紧交握胸前，很担心很担心。
不知这样的天昏地暗、崩塌疮痍还要持续多久？眼前尽是山河的破碎，绝望的面庞。
耳边全是将士们热血的狂吼，不惧一切危险，誓要将敌人斩于刀下。前一刻还在高吼，下一刻便传来兵刃刺进皮肉的声音，血液喷薄而出，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刹那间消逝。
战争的恐怖、疯狂与肃杀，不亲身经历根本无法想象。那击碎一切的残酷，和拼死守护的坚忍，相互碰撞出了天地的崩裂，无尽的血流和生命的残碎。
我多想闭上眼睛逃避这过于折磨人的一切，可我知道我得看着，因为我在乎的他们正在拼死厮杀，很有可能下一秒就灰飞烟灭。
时间，分分秒秒，秒秒分分。
战士，站起倒下，倒下站起。
好似沧海桑田般漫长，太阳不知多少次从地平线升起，战势终于逐渐分晓。
泠风的军队已经所剩无几，在不停地节节败退，胜利的气息正慢慢向我们袭来。
可我越来越紧张，眼睛大大地瞪着，好像看到了世界的末日。他说过，要让世间一切来陪葬的。
泾风已被层层的天兵包围，围得水泄不通。那张五官扭曲的脸，在兵戟的银光下愤怒欲裂。
就在这时，远处闪出一道强光，我的心猛地收缩。泠风疯狂的笑声阵阵传来，他扬手挥袖，空中便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神器。我定睛一看，心在刹那间变成死灰。
和我之前最可怕的猜想一样。
那是失踪已久的东皇钟。人们也许没听过昊天塔，却绝不会不知道东皇钟。那是六界中最强悍，也最恐怖的存在。
其力量足以毁天灭地，吞噬诸天。
泠风见大势已去，想要同归于尽。他得不到的，也绝不让他人得到。
东皇钟越变越大，钟内的血色红光在一点点笼罩大地，每个人都清清楚楚感受到了，死亡的压抑与绝望。
我再也忍不住，拼尽全力冲出了金罩，朝战争的中心跑去。
眼旁尽是向后飞掠的人影和弥漫的硝烟，我快速地跨过横躺着的尸体和旗杆。
突然，旁边有个女子超过了我，竟是馨羽。她头发散乱，衣裙破皱，一定是疯狂赶了五天五夜的路。她紧咬着牙，跟我一样拼了命地朝前跑去。
我了然，她定是在担心夜穹，就像我担心着旭羽。
东皇钟已经变得如塔般大小，从空中慢慢地往地面罩去。等它落地之时，也是万物尽毁尽灭之时。
我超出极限地加快脚步，既然最终还是要死，那我要和他死在一起！这一次，就算他拒绝我也没用，我一定要跟他在一起！
就快到了，我已经能看清旭羽脸上的焦急，他不断踮脚往保护金罩的方向望去，脸上升起一股坚定，坚定背后透着隐藏的遗憾。
据说东皇钟落地之前，只要有强大的神灵前去祭钟，吞噬天地的魔力就会停止。虽只是据说，但无论如何值得一试。
东皇钟还在往下，我看到旭羽突然对夜穹大声喊道：“照顾好她！”然后奋不顾身朝东皇钟奔去。
我呼吸在刹那间停止。
不要，不要再次丢下我！你怎么忍心一次又一次看我伤心绝望，然后总是让别人来安慰我！你要是真的敢走，我发誓这次真的会将你忘得干干净净！
巨大的绝望几乎将我一下击倒，我的声音在刹那间喊了出来：“旭羽，不要！”
求你，至少等我跟你一起去。
毫无反应的时间，我看见夜穹冲上去拦住他，脸上全是决绝：“她需要的是你，我去！”
他冲过去一把抓住泠风，瞬间扑进了东皇钟内。
我脚下一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好像周围的一切已毁灭殆尽。
“夜穹！夜穹！”嘴里无助地喊，我爬起来换个方向朝东皇钟全力冲去。我来了，我一定要把你救出来。
你看，东皇钟尚未落地，一定还有机会。
大钟的魔力似乎在慢慢收敛，红光也在渐渐消退，可是只要我加快脚步，就一定能赶得上。你一定要等我。
身后有人猛地拽住我，我回头，是旭羽。
“没用了，没用了，求你停下来……”他嘴里的每一句话都在哀求。
我拼命地要甩开他。怎么会没用，只要我上前去，夜穹看见我后一定会微笑着走出来，温柔地喊我丫头，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蓬丘一样。
我狠命地想摆脱旭羽的束缚：“放开我！”我疯了一样朝他吼道，他只是决绝地摇头。
夜穹，夜穹，我身上很多地方都受了伤，你不是最见不得我疼吗？每次不管我犯了多大的错，你总舍不得罚我太狠。在别人眼里我还是你的未婚妻呢，没人迎娶会被笑话的，你不是从不愿我受半点委屈吗？
你快出来，快出来……
“夜穹，我来了！”馨羽挣脱了几个天兵，一下扑进东皇钟里没了影。
“馨儿！”旭羽疯狂吼道。下一刻，东皇钟猛地碰地，再无光束与声响。
旭羽松开我，一下子跪在地上，声音痛断肝肠：“馨儿，妹妹……”
我慢慢转头看他，带着凝聚的恨意。他抬头对上我的眼睛，凤目内是一片死寂的荒凉。
泠月扑到东皇钟前，泪流满面，不停喊着：“师父”。然而再也没有往昔温暖的回音。
我踉跄着脚步，忘了怎样流泪，麻木地一点点向前走去。这次终于走到了，我跪在地上，用手指细细摩挲着古老的钟纹，钟内已是毫无声息的寂静。
世界还在，他却走了。
心中的悲恸爆发到极致，我失声痛哭，将脸贴上冰冷的钟，想再次感受他的温度。
其实两千多年来，他给我的太多，多到我对他的好已习以为常，多到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这样尽数失去。
而我，却连他一点小小的心愿也满足不了。明明身在蓬丘，在他的怀里，却固执地爱着另一个人。不管他怎样付出，始终磨灭不了那人在我心中的位置，始终抵抗不了那第一滴眼泪滑下后的错过。
我的第一次桃之夭夭，是跳给他看的。最后一次，却为了别人一舞白发，从没想过席间他的感受。
其实我欠他的早就还不清了，神仙只有永恒的一世，如今我连偿还的机会也一并失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天兵已渐渐散尽，泠月被抬回去养伤了，只有我静静靠着东皇钟坐着，身后不远处是静静陪着我的旭羽。
都过了这么久，怎的天空还是这样晦暗，硝烟还在弥漫？
身后，旭羽慢慢靠近，沉默一阵后，抬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我肩膀上。
我慢慢擦干脸上的眼泪，用凝着寒冰的声音道：“滚。”
肩上的手蓦然收紧，他把我搂入怀中。眼泪又开始肆虐，就在不久之前，我还痴痴地期盼着这种感觉，期盼着他双臂的温暖，可如今我的心已经僵冷得再无任何感受。
“放开。”平静到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
看着我毫无表情的面孔，他的声音透出恐惧：“柒柒，不是我不让你救他，当时是真的太迟了……”
我忽然发疯似的挣扎：“为什么要拦我，为什么！你怎么可以让我这么离开他，我还要报答他整整两千年的恩情，我，我还要给他采风信子呢……”
——柒柒要服侍师父一辈子。燕儿会飞走，柒柒不会。
我狠命地推开旭羽，身子紧紧贴着东皇钟：“你不让我过去，他在那边会寂寞的……他时常寂寞，虽然嘴上不说，可我知道……”
旭羽的眼里满是分崩离析的伤痛，那样刻骨地映进我的心里。
半晌，他终于缓缓站起，声音透着无比的荒凉：“你不能跟着他去。你还有云台，还有蓬丘，还有爹娘。你还年轻，还有无数等待在前方的未知。”
他没说还有他，是因为已经知道我不会跟他回到当初了吧？
我的确不会了。他是我愧对师父的根源，我实在没有办法面对他，至少现在不能。
我微仰起头，用空洞的双眼望着死灰色的天空。空中竟有点点的雪花飘落，落在我的头发，眉梢和鼻尖。
“柒柒，你恨我是么？一直以来，世上最让我害怕的就是你恨我了。”他有些摇晃地站起来，缓缓往前方走去。
雪越下越大，视线也越来越迷茫。
下一刻，他又猛地转身走回来，隐忍的情绪终于爆发：“知道吗，正是因为太爱你，所以我宁肯你恨我，宁肯你这辈子都不再理我，也不愿看到你冲进东皇钟里灰飞烟灭，毁掉仅有的一生！柒柒，这也不是他想看到的！”
我的眼泪又开始不断涌出眼眶，胸口像被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呼吸变得断断续续。
“所以如果你想恨我，”他停顿，吸了口气道：“就恨吧，恨多久都没关系！只要你好，只要你高兴，杀了我都没关系。我只想你知道，我会等到你心结尽释的那一天。不管多久。”
他衣袂翻飞，迎着鹅毛大雪，一步步往我背后那混沌而迷茫的天际走去。
他在离开。
“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怨恨我，记得马上来找我，我在天宫那片为你种的桃林里。”
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在渐渐拉远，他的声音隔着落雪，越来越低：“最后，求你别让我等太久。因为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我无力地闭上眼睛。其实不是无法原谅你，而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雪不停地落。天与地，云与雪，全世界一片白茫。一如我与夜穹初见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