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又是一年万灯节（1 / 1）
一晃数日。
我身子已完全恢复，体内的毒也已全清，头发由白转黑，梳成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
蓬丘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到我的笑声。
夜穹不在时，我神气十足地跑出去监工，很有魄力似的拿着图纸指手画脚。夜穹回来瞧见后哭笑不得，说身子刚好别弄得太累，我不听，一定要在外面玩。他解下身上的斗篷将我一裹，打横抱起来直接往王宫走。我笑着扭来扭去，他不由分说把我摁在桂兰殿的床上。
我详装生气地扯过被子捂住眼，没想到他弯腰在我露出的额头上印了一吻，于是我也情不自禁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眼睛。
然后心里猛然出现一阵刺痛。为什么，不知不觉亲的竟是眼睛？
他走后，我翻身向里，闭着的眼内流出一串泪珠。湿了谁的枕头。
三百年一次的万灯节，再次临近。
我们都决定好好办，以驱散战争给蓬丘带来的阴霾。
“以前的放灯仪式总是由大公子主持，听说今年是由尊上和王妃一起呢，好期待！”
最近听得最多的，便是这句话。
节日终于来临，在最靠近民间街道的王宫西楼，我可以隐隐感受到街上喜庆热闹的浪潮。
我在殿内抄写着要吊在灯下的的彩纸，里面全是为蓬丘祈福的话。西楼窗户全开着，长街上的欢声笑语随着夜风吹入。
抄着抄着，神思就飘出窗户，飘上了夜空。
两百年前，也是喧闹的大街，也是喜庆的节日，第一次对他表白……那天晚上，所有烟火的光芒都落入了我眼里。
时光远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把幸福也带了去。
“柒柒，师父说该出去了。”季初进来道。
我回过神，把抄好的彩纸挂在那盏绘着九天真王标记的彩灯下。
季初道：“仙民们已聚集在城墙下等你们。”
他拿起那盏灯，领我走出去。
到了城墙之上，大门尚未打开，夜穹正在等我。他身着一身高贵的王袍，玄黑的底色上绣着银色图案，头上的玉冠在夜色下闪烁莹润的光芒。我微笑着走上去。
夜穹看着我身上的绘牡丹百蝶轻纱曳地裙，嘴角一弯，忽然伸手抱了抱我：“很漂亮，一会儿别紧张。”
我抬头笑道：“不会，我和他们早熟了。”
正因为熟悉，我还没正式嫁进来，他们已一口一个王妃地唤我。
此刻，天上有一层淡淡的星光，朦朦胧胧地洒在我们身上。他的眸子也如星光般浪漫温柔。
是时候了。我吸了一口气，凝视着他道：“等蓬丘的重建工作全部完成，我们就成亲吧。”
天宴上那么多人见证的事，拖得越久，越是流言如沸。
他的眼里瞬间溢满了喜悦和温暖，柔声道：“好。”
外面，响起了大师兄的高声宣布：“放灯仪式正式开始，有请尊上和王妃！”
然后，庄重的城墙大门缓缓开启，夜穹拉着我的手走了出去。
城墙下已聚集了成千上万的蓬丘仙民，每人手里都拿着一盏彩灯，正翘首盼望着我们的身影。一见我和夜穹走出来，他们使劲拍着手欢呼起来，声音震动天地，连星光都好像黯淡了几分。
夜穹向他们微笑致意，说着体恤百姓的话。他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坚定地回握，侧过头温柔地注视他。
然后，我以九天真王正妃的身份诵读了灯下挂着的祈福之词，祈祷蓬丘来年风调雨顺，万民安泰。
“放灯！”大师兄高声道。
我和夜穹一起执着已经点燃的彩灯，微微举起来，然后放手，让它慢慢升上天去。
彩灯缓缓旋转着上升，九天真王的标记被灯里的火烛映亮，在黑暗的夜空中分外显眼。蓬丘的仙民们齐齐仰头望着彩灯升空，眼里满是骄傲，敬仰和感动。
等我们放的灯升到了高处，他们也同时释放了手中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彩灯。
数不清的灯火升至高空，瞬间让整个蓬丘亮如白昼。星月在这一刹那被夺去了光彩。
我看着头顶的一片绚烂苍茫，唇角溢出一个真心的微笑。夜穹没有看空中那壮阔的美景，而是一直侧头，静静地看我。我的微笑定格在他眼里。
等所有的灯盏升得看不见后，大家开始给我们送上祝福。
“祝师父和王妃在地则为连理枝，在天则做比翼鸟！”城墙下，四师兄先带头喊了一句。
“还有还有，永结同心，早生贵子！”五师兄嘻嘻哈哈地补充道。
四周马上响起一阵欢快的笑声，我咬着唇瞪了他一眼。
“没错没错，我们不仅要喝喜酒，将来还要吃红鸡蛋！”底下响起紫嬛清脆的声音。
于是大家哄地开始抢着祝福，声音一个大过一个。掌声和欢笑声源源不断地传进我耳里，世间所有喜结良缘的好话都被他们说尽了。我很仔细地藏好心里的酸涩，嘴角笑成一个自然的弧度。
一波波祝福过后，不知谁在下面大胆地来了句：“良辰美景难再得，尊上王妃亲一个！”
气氛马上沸腾了起来。蓬丘的民风素来纯朴热情，不拘小节，再加上与我熟识，所以大家都纷纷响应，扯着嗓子喊起来：“哦哦哦，亲一个！”
我尴尬地飞速瞟了眼夜穹，只见他唇边笑意不变。
城墙下的喊声越来越响，我朝他们挥袖笑道：“好啦，大家不要胡闹！”
小侯跳起来叫道：“我们哪是胡闹！尊上就站在那里，我们是在给王妃制造机会哩！”
“对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王妃可要抓紧哦！”
“亲一个，亲一个……”
也许是被他们的热情感染，我转过身面对着夜穹，不由自主朝他挪了一步。
底下的叫声更大更激动，夜穹一动不动，只是嘴角带笑，深深地看着我。
我心里很不好意思，有点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心里只希望他能主动一些，帮一帮我。
“王妃，快呀！还有两步而已了！”
大家热烈地催促着又把我朝他逼近。
最终只剩一步，我知道自己再也挪不动脚。就在这时，他终于伸出双臂将我一下拉近，然后毫不犹豫地吻下来。
瞬间，我的世界只剩唇上的柔软和天地间震耳欲聋的欢呼。大家在不停地尖叫，拍手，上蹿下跳。
我闭上眼睛，努力地投入状态。
如果这才是我的命中注定，那么好，让我收起所有叛逆和不羁，认从命运的一切安排。
***
接下来的日子，虽波澜不惊，却安宁而静好。
夜穹给我的宠爱比起做他的小七时犹有过之。
有时日夜交替，我会摇醒他说：“寅时了。”他翻个身把我搂进怀里，闭着眼道：“天还没亮。”
我继续摇他的肩膀，道：“外面的星光多么灿烂，你快起来，我要看启明星！”
他拍拍我的背，无怨无悔地起床穿衣，然后找了件斗篷裹在我身上，直接抱着我到王宫顶端。
今日，我们刚刚找了块地方坐下，夜穹就在我耳边道：“你爹来了。”
我惊异，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来？
“爹，我们在王宫顶端，你上来吧！”我传音道。
不一会儿他走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漾儿，你娘找到了！”
我心里猛地跳了一下，激动道：“真的吗？”
只见爹爹脸色苍白，眼里布满了血丝。他惨痛道：“她受了很重的伤，魂魄四分五裂。我救了整整三日，还是不行。”
一听此话，我浑身都冰冷了。
“我，我继父呢？”我喃喃道。
爹爹道：“泾风被锁昊天塔后，他手下的魔将不知怎的得知了你娘和我曾经的关系，而她又是你继父的妻子，所以他们就怀疑你继父也和天神有勾搭……”
我道：“所以他们就杀了他？我娘，是不是和他们对抗时受的牵连？”
他悲痛地点点头。
我的眼泪忽然涌上来，脚下也已站不稳，只下意识地抓住身旁那人的手臂：“怎么办，怎么办？”
他扶住我的腰，用沉稳的声音道：“别担心，有办法。”
无论什么时候，他永远不会令人失望。
“还记得泠月手上的那枚茶花指环吗？那是遍寻六界难出其二的无价之宝，有强大的结魄能力，一定能救你娘。”
……
魔界的风，还是那么阴，那么冷。空气还是那么昏浊，带着戾气。
这里刚刚经过战争的重创，没有人烟的地方满是沙尘，寸草不生。
我一路走过荒芜，来到了令人震撼的魔宫前。
天已近黄昏。
战争的火焰并没舔舐这群宫殿，它们依旧巍峨高耸，宏大壮丽，辽阔无边。一靠近，就有一种让人不敢再往前一步的威严和霸气。
而泠月，他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带着我在万灯节游玩，然后把比赛的奖赏默默放在我门外的六师兄。
他是这群宫殿的主人。现在，众魔需弯下腰称呼他“陛下”。
我怅然若失地站在魔宫前。泠月一定住在最深处的主殿，从魔宫入口的通传一定进不了他耳里。
怎么办啊，这次的来得太急，没有跟他打招呼。夜穹本是要陪我的，可天帝忽然急诏他和爹爹到天庭去，我只好孤身前来。
“都给我记好了，一会儿放机灵点，陛下面前务必不能出差错，知道吗！”一个女声忽然传进我耳中。
她们要到泠月那里去！我的眼睛亮了，扭头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个女子领着约摸三十个身姿窈窕的魔女，每个魔女都生得妩媚撩人。
“能不能得到陛下青睐，在此一举。要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待会就好好表现！”领头的女子高声道。众魔女俯首称是，脸上都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决心。
等她们一群走进魔宫时，我已变成她们的一员。还好之前也曾扮作魔姬，知道身上有魔气是什么样子，不然今日必定无法伪造。
我用神力改变了容貌，变成她们那一类的长相，以免在人群中太显眼。
领头的魔姬走在最前，周围的魔女都在兴奋地讨论待会该怎样博取注意，谁也没看见混在其中的我。
魔宫的里面虽也金碧辉煌，但魔气的缭绕总让人觉得四周透着一股沉重和阴冷。走进一片皇家园林，空气中多了几分春花的香冶。领头的魔姬示意我们停下来：“陛下一会儿就到，你们听我命令出去！”
好一会儿后，林子深处传来人声：“陛下，您这边请，请坐。”
这声音柔情似水，充满了恋慕，是纯姬！早在我第一次去魔界时，她就已跟在泠月身边。
一听见陛下来了，魔姬们都激动起来。林子里默了一阵后，只听一人淡淡道：“今日为何非请我来此处？”
我也激动起来，是泠月的声音，他就在里面！跨越几百年的思念忽然一齐涌上心头。
纯姬轻轻道：“陛下，您一会儿就知道了。”
接着，林子里忽响起几声清脆的拍手，一阵乐声立刻飘扬起来。
好熟悉的前奏！我刚要仔细聆听，领头的魔姬忽然催促道：“是时候了，大家快进去！”
于是我只能跟着她们快步走进林子深处。
刚一进去，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全是桃花！
谁也想不到，魔气氤氲的皇宫深处，竟有一片广阔而生意盎然的桃林！
——哪里有桃林，哪里就有柒柒。
这熟悉的音乐，正是桃之夭夭的曲调！
我看着身周的魔姬们，翩然起舞，衣袂翻飞。衬着絮絮而落的粉色花瓣，每一个笑靥都那么动人，每一个姿势都那么妩媚。
一舞一式，全是桃之夭夭的动作。
我就这么定定地愣在她们之中，泪水一下湿了眼眶。
在那一刻，我终于彻底明白他的感情。可是，明白了又能怎样？难道我还有能力回报？
“停下来。”泠月的声音忽然冷冷地响起。
乐声与舞蹈皆停。纯姬困惑地问道：“陛下，怎么了？”
泠月脸上出现一丝不悦，那个领头的魔姬忽然自人群中将我揪了出来，压着我的肩膀迫我跪下去，一脸惶恐道：“这个魔姬刚才一动不动，一定是她扫了陛下的兴！娘娘要罚就罚她吧！”
纯姬亦惶恐地看着泠月。泠月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她，只是握着酒杯，眼睛望向桃林的深处，说了两句话：“桃之夭夭，是只属于她的舞。从今往后，魔界上下禁舞桃夭！”
他不愿任何人破坏这支舞在他心中的模样，他要往昔的记忆在心中永存，变成唯一。
我忽然发出一声轻泣。
泠月终于看向我，我猛地站起来，深深地凝视着他。
“陛下尊前，不得无礼！”纯姬厉声道。
泠月却没有说话，望着我，眼里蓦地带上了一丝期待。他虽认不出我此刻的容貌，却不会不记得我的眼神。
我的眼泪在他面前不断流下来，忽然开口道：“笨蛋，大笨蛋！你又不是师父，又没有礼记伦常的限制，为什么不告诉我！”
其实从一开始，最有机会的人不是旭羽，不是夜穹，而是他。师兄妹在一起，天经地义。当我不遗余力地缠在他身后，为什么他要故作冰冷？
泠月浑身一震，连声音也无法维持作为魔帝的持稳冷静：“真，真的是你？”
我走近一步，饮泣道：“因为你不想把我拉进战争的浑水，是不是？因为你怕泾风知道后会把我抓去威胁你，伤害我的性命，是不是？你为什么不问我，愿不愿意为你受苦？”
我会告诉他，为你，一千一万个愿意。
他很努力地控制着情绪，缓缓道：“现在说这些，已太迟，不是吗。”
他眼内悲伤暗涌，还有一句话虽没说出口，但我却已听见。
——你已做了别人的未婚妻，那人还是我最尊敬的师父，我只能放弃。
纯姬似乎猜到了我是谁，带着在场所有人退了下去。
桃林里只有我和他，时间好像在飞速倒流，我们好像回到了同门师兄妹的时代。
面对着他，我似乎又看到了蓬丘的小山坡，坡上的马尾巴草，以及那淡淡的星光。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的眼里，也有同样的恨憾。
我向他说希望借茶花指环一用。
他说：“柒柒你看，月亮就要升起了。以前在蓬丘，月亮稀罕，你总是要陪师父看的。今晚，你可不可以陪我一次？”
我心里蓦地一酸。是啊，我从没见过月光下他的模样。银色的月光一定会把他的轮廓勾勒得更动人吧？
可惜今晚是缺月。
月光好似清霜，朦朦胧胧地洒下来，让一切变得凄迷。
他仔细地端详我在月光中的容颜。我微微而笑，知道今后每当明月高空，这个笑颜就会在他心里格外清晰。
漫天遍地的银色好像一场无声的祭奠，送别着昔日那些彻底回不去的时光。
我心里难过，不知不觉依偎在他肩上，他用一只手轻柔地揽着我。多么奇异，我心里住着一个人，将要嫁的是另一个，而此刻，我却在第三个人的怀里。
后来我要走了，他从手上拔下那枚浅碧色的茶花指环：“柒柒，不用还我。”
这可是魔界重宝，天下只此一枚，他就这么送给我？然而我来不及惊讶，他忽然单膝跪了下去。我大吃一惊，使劲地拉他：“干什么！你可是魔帝，怎能跪我？快起来！”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还记不记得蓬丘的民俗？事到如今，我什么也不奢求，只盼你能收下它。”
很久之前的一个夜晚，男孩在热烈的喝彩中单膝下跪给女孩套上指环，表明他对她最真挚赤诚的爱。这是我在蓬丘的第一个万灯节，和泠月一起看到的。
从那个时候我就在隐隐地期待着什么。可是，他的表白却迟迟不来，迟了整整两千年，迟得我们已经注定错过。
我紧紧，紧紧地握住那枚指环。那世间独一无二的莹润光洁，正温柔地在我指间萦绕。
我给不了他别的，眼前这小小的愿望总可以满足。
我把戴着戒指的手按在心上。
***
回天界后，直接到了云台山。
茱萸峰顶端的云海波澜壮阔，桃林里花正盛开。
阿娘静静地躺在花林中的一张贵妃榻上，一只手放在胸口，一只手耷拉下来，好似正在沉睡。
爹爹在那么专注地望着她的睡颜。
我轻轻走上去，把茶花指环套在阿娘左手的中指上。爹爹交给我一颗泪滴状的，透明水晶般的东西。
“这是你娘的记忆。我怕她待会醒过来后知道他死了，会想不开。”他的目光仍在阿娘脸上，里面藏满了眷恋。
我接过之后，悄悄地走开，让爹爹不受打扰地给她结魄。
带着阿娘的记忆，我一个人躺在茱萸峰的山巅。
缓缓念一声咒语，泪滴状的记忆忽然融化成一团轻雾，将我整个吸进去。
我走进了阿娘的记忆。我们为何沦落凡间一千年，也将随着往事，慢慢被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