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曲终人散（1 / 1）
凯旋之宴，比以往任何一次天宴都要盛大华丽，璀璨耀眼。
巨大的红毯铺了满场，每一个摆设装饰，每一处雕栏玉砌，都华美得让人咋舌。天空又恢复了春水般的清澈蔚蓝，紫色的祥云悠然地荡漾。
众神再次齐聚一堂，红光满面，一番奉承之词怕是早已烂熟于心。
我早早地打扮好，早早地坐在重要宾客的位子上，激动得手脚都有些颤抖。
再过须臾，天帝和天后也已端坐在白玉高台上，等待着战士们的归还。
他们战胜了泾风这个最强大的魔头，将他血腥暴戾的统治扼杀在了襁褓中，是天魔两界的英雄。
不知心焦地坐了多久，远处响起一阵雄浑的仙乐，乐声越来越近，带着振奋人心的欣喜和激昂——他们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那一刻，所有等待的痛苦都化作心里的甜蜜。我拼了命地抑制着眼里的泪水。他一定希望第一眼看见的是我的笑容。
远处，有人影越来越近。他们的脚步声沉稳踏实，给整个天宫都带来一种安全感。我紧张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那个走在最前面的，可不就是他！
旭羽穿着一身质地精贵的玄色长袍，容颜如昔俊美，轮廓更加坚毅，凤眸里看不见喜悦，只有一股深深的沉静。不知为何，似乎还透着异样的沧桑。
我拼命地朝他笑，可惜他没有看见我。
旭羽身后，是一身月白长袍的师父，高贵出尘如旧，战场上的血腥和风沙，没能把他碰脏半点。
高台上，馨羽嘴角带笑，眼里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担心和思念着旭羽时，她何尝没有为了师父而同样地折磨自己。
我的目光一直热切地追随着旭羽，看见他走到天帝天后右下方的位子坐下，然后垂首望着玉桌，再无任何动作。
一支舞蹈过后，所有糕点和酒水都被摆上来。天帝说着冗长而激昂的开场白，表彰着勇士，言辞间掩饰不住对儿子的骄傲。
我无心去听，只等着旭羽快些站起来发表感言，然后宣布我们的事情。他走之前说过的，他答应过的。
当他站起来的刹那，我激动得连手里的茶杯都端不稳。
我骄傲地听他说着战争的总结，赞扬勇猛的天兵，表明今后会一直守护天界，守护众神的决心。
“……谢谢，祝大家宴饮愉快。”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我久久地惊愕。
他刚才说的内容里，完全没有我。才两百年过去，他就忘记了么？他真该死，这种事情，怎么能让我一个姑娘家去提醒！
本该好好修理他的，可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回来，我怎么舍得跟他置气？
接下来，完全没搞清楚状况，我已发现自己站了起来，自动地，跨过场地中央，一步步朝他走去。
众仙错愕，兴致盎然地眯起了眼睛。有人啧啧感叹，这么多年过后宴会女主角依旧是我，可见我心机之可怖。
空气仿佛在凝固，时间好像已经静止。大家渐渐沉默，整个殿堂里只听得到我的脚步声。
快走到他面前时，我站住，看起来像是面对天帝，实际上是面对着他。
“我呢？”我直直望着他，放柔了声音道。
天帝不愧是天帝，脸上依旧是自如的微笑：“云台少尊，你在说什么？”
我双眼紧盯着旭羽，一字一句开口：“今日凯旋的英雄，他走之前说过，回来后会娶我为妻。如今该是他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天帝愣了一瞬后，抚掌而笑：“这真是一件喜事，为今日的宴会增色不少。”
他望向我眼睛的方向，正是他最得意的儿子。
天帝慈爱地看着旭羽，语气温和：“旭儿，是你许的诺言吗？”
高台下，众神闪烁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旭羽，静静地等待着他嘴里的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旭羽终于缓缓抬起头来，一双凤目里没有包含半丝情绪。
我觉得体内所有热情都在慢慢退去，心底深处翻涌着的全是不安。
半晌，他终于再次站起来，清晰地说着每一个字：“回禀父皇，不是。”
那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敲打着我的心头。直到鲜血淋漓，比支离破碎更加不堪。
我定定站在宴席中央，忘了如何动作，忘了如何言语。
仿佛间又回到了师父离开的那次天宴，也是这么站着，也是如此苍茫，只是没有如今的绝望。
底下众神开始窃窃私语，更有神女嘴里蹦出“她真不要脸”之类的话。
我倔强地站在那里，望进旭羽的眼睛，用唇语低低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背叛自己的诺言，为什么要否认我们的关系，让我之前所有的期待和喜悦都变作笑话。
他的眸色晦暗如海，慢慢地启动双唇，无声地说：“对不起。”
我听见心底有东西在碎裂，慢慢地，一点一点，让我痛到无法呼吸。
我苦苦地，等了你两百多年，换来的便只有这三个寒凉无比的字眼。你知不知道，我宁愿此刻灰飞烟灭，也不要听到那句抱歉。
众目睽睽之下被抛弃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烂泥众人踩。
有些神仙的声音尖锐地响起：“这样的弥天大谎也敢撒，没见过那么失体面的少尊！云台的脸都被她丢光了！”
有的神女们大松一口气：“就说嘛，殿下哪里看得上那种货色。用风骚勾引男人，玩腻了自然会被扔掉！”
“她这么扰乱宴场秩序，还在天帝面前撒谎混淆视听，该治欺君大罪！”
“说的对，就该治她罪！”
天帝意识到不能让场面再僵持下去，遂出声道：“依朕看不如这样……”
突然，身后有人轻柔地搂住我的肩，熟悉无比的香味在将我一点点地拉回。
“许下此诺的是小王，承蒙陛下见证。”他的话语句句坚定，字字铿锵。
我浑身猛地一震，几乎暂时忘了一切，惊讶地转头望他：“师父……”
“从今往后，叫我夜穹。”他道。
久违了的温柔声音，把我憋了已久的泪水全部逼出。
众神毫不掩饰地发出大声惊呼。那可是，德高望重，圣宠滔天的九天真王啊，今日却让他们亲眼目睹师徒禁恋的丑闻。
这震撼，用言语已无法形容。原来之前那些个流言蜚语，都是真的！
旭羽猛地重新低下头去，再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
我扭头看向师父，慌乱道：“你不必为了我而自毁名声。刚才那点诋毁，我受得住……”
他紧了紧搂着我的手，轻轻道：“你受得住，我却舍不得。柒柒，我不后悔。”
高台上，天帝的表情已尴尬到极致。师父是他最倚重的臣子，是此次胜战的英雄，无论如何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以后天庭还有很多需要他的地方。
我久久地用眼角望着旭羽，他没有任何反应。心慢慢地冰冷到极致，我笑了笑，忽然朝着前面跪了下去：“望圣上成全！”
——我嫁给你。什么时候你想，不用问我，直接来娶就是了。
这是我对师父说过的话。无论发生了什么，一直都记得。
天后咳了一声，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高台下，对着天帝欠身道：“圣上，既然他二人如此坚定，咱们怎好棒打鸳鸯？您今日举办这盛宴，是为了表彰凯旋的英雄，而夜穹千万年来效劳御前，其丰功伟绩群臣之中独一无二，足以震动天界，今又为我们平此魔界大敌，保了众神安康，其功至伟。您昨儿不是还同臣妾说已经不知赏他什么为好了吗？依臣妾看，今日您不如格外开恩，对他二人送上一份祝福吧。”
其实不用担心这是一个诱发师徒禁恋的不好先例，因为天后刚才特意强调师父的地位和功劳，就是在表明只有他才配格外开恩，其他人想都别想。她的手段一向有点恃强凌弱。
我知道，她不是在帮我们，而是为了给天帝一个台阶下。女人总是比较重情，行为感性永远不算罪过。天后作为女人，这件事还是应该由她出面。
于是，天帝顺着她的话道：“既然天后已如此为你们求情，看在她的面子上，朕便对伦常种种暂且不予追究。夜穹，你消除这师徒关系便是了。”
接着，众神来不及反应，他已对下头使了个眼色。秋寻连忙走出来，大声吩咐道：“各位宾客，下面宴饮继续。上菜！”
喜庆的仙乐又响了起来，我闭上眼睛，把所有眼泪吞进心里。
众神皆在感叹，天帝对九天真王的重视和隆宠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连这种事情，也能这么包庇着他，满足他的愿望。看来今后要加紧巴结，免得被他人抢占了先机。
几曲歌舞过后，他们显然仍没能从刚刚惊雷般的八卦和震撼中回过神来。我微笑着站起，再次给了他们茶前饭后极为重量级的谈资。
“云微漾愿以一舞贺英雄凯旋。”
天帝喜笑颜开：“仙子上次的桃之夭夭，朕甚是怀念。”
于是，依旧是师父的琴声，我站在舞台中央，轻舒广袖，扬腿折腰。
比上一次更娴熟，更动情，带着无限妩媚的妖娆风情，我用全身心的精力再次舞着桃之夭夭。
一场桃花雨凭空而现，几乎将我团团包围。我透过浓密的花瓣寻找旭羽的眼睛，终于找到了。可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当初的温暖。
又是快而急的旋转，我仿佛又看见那日桃花林里，他用力地拥着我，曾经以为那便是我的永生永世。
我的心像被千万针扎一样疼痛，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却越来越起劲……
为什么不要我？两百年间，我已经想好了我们之后的每一天该怎么过，为什么不要我！
绝望与伤痛就要将我完全吞噬，体内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慢慢汇聚，马上就要喷涌而出。浑身的不适越来越浓，第一次感到这么痛苦，这么无力。
夜穹的琴音不知什么时候再无声响，我却没有停下脚边的舞步，仿佛只要我不停止，从前的一切就还有回来的可能。
全身渐渐麻木，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最后终于支撑不住，一下跌在地上。
依稀间，好像看见旭羽腾地站起，又缓缓坐下。温热的液体流了我满脸。
夜穹一把将我搂进怀中，源源不断地给我输送着灵力，我的世界慢慢清晰。
入眼的是满地残败的落花，以及从我头上洒下的，三千银丝。我竟一舞白首。
周围是众仙错愕不已的议论，惊奇与感叹。天帝看着我额头上显现的，鲜红无比的神印，庄严地开口：“恭喜，云柒神君。”
此次飞升之劫，不知不觉已渡过了么？原来是一情劫。原来我和旭羽之间的种种，全是命格的故意设计，并非良缘如此，更不是命中注定。故事从最最开始，就已写好分开的结局。
夜穹微微拉开我的袖子，我手腕上那个代表着我们师徒关系的“夜”字已消失无踪。
我正式成了神君，带着满心伤痕，以及满头苍雪。
夜穹站了起来，用略带歉意的语气道：“圣上，请容臣立即带她回蓬丘静养。”
天帝微微抬手，道：“去吧，到时别忘了给朕递张喜帖。”
自此，今年的盛宴接近落幕。
我任由夜穹抱着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
再见，九重天的桃林。再见，旭羽。
虽然一切都是注定，可你的所作所为，仍是令我心寒齿冷，无法原谅。
告诉你，我回去后会坚强，会过得很好。在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会有谁没了谁就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