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归去来兮（1 / 1）
准备好了酒香桃花糕，我们往茱萸峰的主殿走去。
还没走到，元元已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头上的红绳小辫儿一摇一摇。
“姐姐手上的糕点好香！元元刚才一直在认真读书，还喂了小猫咪……”他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手中的糕点，咽了几口口水。
旭羽弯下身道：“哥哥刚才说元元乖乖的，就可以吃花糕。喏，这几块都是乖孩子的！”
元元高兴得跳起来，“太好了，元元最喜欢哥哥了！”
我对旭羽笑道：“小孩子，谁给他东西吃他就喜欢谁，完全忘了这吃的是谁做的。”
元元认真道：“天界包含云台，云台包含茱萸峰，所以天界也包含茱萸峰。同样的，元元喜欢哥哥，哥哥喜欢姐姐，所以元元自然也喜欢姐姐！”
旭羽哈哈笑道：“好聪明的孩子，看来刚才读书果然认真了！”
云台神尊把我们迎进了茱萸峰的清和殿。这是整个云台山的主殿，也是云台神尊平时迎接贵客的地方。
进入清和殿，里面和我见过的许多大殿一样，挂着华丽丽的紫帷，精贵的熏香炉里白烟袅袅。但我还是注意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清和殿向南的窗户全部关着，只撩起翠青的纱帘让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
殿内还摆着许多蜡烛。实际上，多得有些匪夷所思。蜡烛的种类各式各样，有熏香烛，浮水烛，茶蜡等等。蜡烛遍布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又是一种我熟悉的感觉，说不出的熟悉。
云台神尊大赞我的酒香桃花糕道：“柒柒，你不能碰酒，不能尝尝自己亲手做的花糕，实在可惜得很！”
我一边替他和旭羽倒茶，一边道：“神尊大人，上次听秋寻说你摆了个酒会寻找酒中同道之人，还要求什么千杯不醉，这也算天界的一桩奇事。这么些年，你可找到了么？”
他忽然握紧了手里的茶杯，眼里多了一丝不可诉说的沉痛。
我心里一紧，怕戳到了他什么伤心事。只听他喃喃道：“若找到了多好……找到了，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有些诧异，平时的云台神尊总是一副潇洒自在的样子，实在很少有这么痛苦，落寞的表情。
旭羽似乎明白了什么，温和道：“神尊别着急，一定会找到的。我会派我的属下帮你一起找。再说，酒量好成那样的……女子，本就不会很多。”
云台神尊的神情激动起来，似有千言万语在喉，手中的茶水更是波澜千层。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我赶忙上前扶他，他按住我的手，对着旭羽深深行了一礼，“臣，叩谢殿下大恩！”
旭羽伸手扶住他，“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况且神尊那数千坛女儿红的情意，实在也令人感动。”
云台神尊叹道：“殿下果然无所不知！”
至此他们的谈话终于到了以我的智商能理解的地步。
原来云台神尊真的有个失散的女儿！他摆酒会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寻找女儿。想来他们家的人都对酒有一种特殊的敏锐和喜好，还能够千杯不醉，所以他设下酒会的门槛，就是要筛选符合条件的孩子。
我仰头把杯中的茶水全倒入嘴里，只觉得茶在口中苦涩无比，难以下咽。
曾经，骨肉离散的痛苦每一分每一寸地折磨着我。我常仰望凡间那灰青色的天空，想着为什么自己的世界会缺少那么一个人。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女孩那样坐在父亲的肩头，让他带我四处游玩。为什么我不能感受他微粗的虬髯擦着我脸蛋时那痒痒的欢乐。
想不到，连云台神尊也在这个黑暗的深渊中。每棵桂树下一坛酒，他埋了几千坛。深邃的父爱无法盛放，只有随酒埋进深深的土里。
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怕寂寞，为什么要收这么多徒子徒孙，不过是害怕一安静下来后就会想起那痛苦的失去。可这一片喧嚣热闹，岂非也是一种衬托，会反过来让他的寂寞和孤寡更深邃？
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可以承欢膝下。
我的嘴角凄凄凉凉地笑开，上天真是喜欢开玩笑。一边是渴望父爱渴望得发疯，一边是满腹深情却只能把它们埋进泥土。
不过上天若遂人愿，就不是上天了。
“尊上，尊上，元元想喝酒！”元元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白胖胖的小手搭在云台神尊双膝上，不停摇晃。
世上唯一能驱散一切阴霾的，就是孩子可爱的笑脸。
云台神尊恢复了笑容，“几个时辰前刚给你喝了一杯，小孩子不可以贪酒哦！”
其实这种小神童喝上几壶都没事的。元元立马嘟起了小嘴，一双眼睛却在偷偷瞟旭羽，显是在求援。
旭羽笑道：“元元嘟着嘴，酒窝都瞧不见了。没有酒窝怎么装得下酒呢？”
我有趣地看着元元笑也不是，赌气也不是，一张白嫩的小脸慢慢憋得通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哥哥，元元把苦着脸的姐姐逗笑了，你不奖赏元元吗？”这孩子奶声奶气道。
云台神尊道：“殿下，小孩子不懂事乱叫哥哥，你别介意。”
旭羽啜了口茶，道：“无妨。元元又聪明又可爱，我想奖他一杯小酒。”
元元高兴地跳起来，像找到什么秘诀似的，往我蹭了过来。我坐着，他踮起脚尖刚好够着我的肩膀，一双柔嫩的小手在我肩上来回搓了起来。
“哥哥你看，元元给姐姐揉肩了，你能再奖一杯么？”他的眼睛一眨一眨。
云台神尊摇头嗤笑道：“坏孩子，坏孩子！殿下可别惯坏了他。”
可惜云台神尊不知道全天下最不讲理的馨羽是谁惯的。
于是最终，元元心满意足，有些微醺地走了，不知走到一半会不会忽然倒地睡着。我的肩膀和背部被他又捏又捶，已经有些发酸。
旭羽笑着看我，我简直怀疑他是在用元元整人。
这边，用酒香桃花糕下酒，他们两人已喝下了第二十杯。
“殿下，喝酒时本不该说扫兴之事，但……但臣对目前的战况实在担心得很。”云台神尊已有了些酒意。
闻言，旭羽的脸色也没刚才那么好了，“的确令人担心。特别是，泾风已练就不死之身，世上不论神魔人鬼，再也没有谁能杀死他。”
乍闻这一消息，我立马跳起来，膝盖狠狠磕到了玉桌——
“老天！那你们还在这里喝酒？！”
旭羽巍然不动，就像殿里的烛火没有晃动半分。
“不喝酒，难道跑去角落里哭不成？”他道。
我几乎要歇斯底里，“可是，可是师父和泠月每日都在战场拼命！你呢，你又在干嘛！”
旭羽眼里一痛，却不说话。
云台神尊道：“殿下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上战场，我并非神医，可是连我都能一眼看出来。”
我不平道：“可是，可是距离涅槃已经有好些日子了……”
“柒柒，殿下为什么会恢复得这样久，你最清楚不是么。从最开始在蓬丘遇见你，到中途去魔界救你……他还要很久才能恢复，你本该是最清楚的那人。而现在，你却也是责怪他的人。”云台神尊拿出了长辈的语气。
我忽然说不出话，我的确无话可说。
旭羽淡淡道：“大家都是有修为的神，活了好几千年，总该明白有些事根本无需惶恐。”
我假笑道：“殿下说笑呢吧？最恐怖的敌人永远死不了，这也无需惶恐？”
旭羽没有看我，一字一句道：“只因惶恐无用。”
他又酌一口酒，酒杯仍握在唇边，“为练就这不死之身，多少万条性命又无辜惨死？难道全天下只有魔界的大殿下该长命百岁，其他人就活该被杀？”
他把手中的酒杯“铿”地碰在玉桌上，凤目里射出锐利的光芒，看得我心头一震。
他冷酷地说：“既然大殿下如此喜欢永生不死，我便好心提醒他，世上还有另一个词，叫做生、不、如、死！”
一股强风忽自窗而入，碰倒了几个金属烛台。他的脸色坚定得如同雕像。
云台神尊举杯道：“殿下今日有心思光临云台，想必心中已有了对策。太好了，且待臣先敬你一杯！”
旭羽也举起手中的杯子，“云台神尊知我懂我，我自当回敬一杯，请！”
酒过三巡，他们的话题又移到了天庭那件连战争也不能阻止其发生的大事上。
“殿下，千凰会临近，真是难得的盛事。每召开一次，都会给所有人留下深刻的回忆。”云台神尊道。
他把目光投向远方，悠悠叹道：“上一次千凰会，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天帝还是意气风发的太子，天后娘娘在众多世家小姐中以一招‘有凤来仪’夺下首魁，降服了那只吞噬日月精魂的神兽。
至今仍记得，她稳稳站在那只咆哮扭动的神兽背上，在它头顶插下一根凤凰尾羽，那神兽便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它之前吞噬的日月光彩从肚子里慢慢散发出来，全部照在天后娘娘身上，而她的身形屹立不动，那种光芒万丈的炫目和华美，至今让人历历在目。”
千凰会有一项本领考核，是皇家最重要的参考标准。拿下这一考核的首魁，便有一半赢得了皇室的认可。
上一次千凰会的考核是要降服一头连身经百战的天界大将都不敢走近的凶猛神兽，天后以压倒性优势获胜。但她并没能顺风顺水地嫁给天帝，否则就不会有胤夕了，这是后话。
“这次千凰会的考核是由殿下决定吧？”云台神尊好奇道。
旭羽看了我一眼，笑道：“是由我定。不过难度可比上次大得多了。以某人的智商和能力，实在……”
我忍不住叫起来：“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看我哪儿弱便考哪呗！多谢费心，还得烦您为我量身定做！”
云台神尊也笑起来：“生气了，生气了……我们的蓬丘小姐可也不是好惹的！不过既然是殿下挑中的人，又怎会让她卡在这小小的关口。”
他接着感叹道：“殿下亲自出题，那些为千凰会准备了上千年的世家小姐们，怕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旭羽转了转手中的酒杯，缓缓道：“即便有，也是微乎其微。”
云台神尊又叹道：“每个门派和家族只有一个名额呀。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也不知云台该派哪一个。三殿下和公主我们是攀不上了，不知二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旭羽对着茶水出神了一会儿，抬头道：“说来恐怕要令神尊失望，其实我二哥……心里也已经有人了。”
云台神尊闻言不住摇头：“罢啦，罢啦，这次的风头云台是别想沾着半点了。只盼……”
他看着旭羽，嘴边扬起一丝笑意，忽然长身而起，双手举起酒杯郑重道：“只盼殿下和未来的三皇妃能让臣的云台早日赶上下一次千凰盛会！”
旭羽凤目一眨，修长的手指握起酒杯，也站起来与云台神尊碰了一下。
“定不让神尊失望。”旭羽道。
我赶紧喝一口茶压惊。真吓人，云台神尊竟这样在谈笑间表明了他对于天帝立皇储的立场。
千凰会历来只为天帝一家服务，他如此说岂非在表明支持三殿下做未来的天帝。
***
把酒畅谈，眨眼之间，天已黄昏。
我们在云台山那高大的石牌坊前向云台神尊道别，元元又走了过来。
他刚刚洗过澡，原来的白色轻袍换成了一套火红色的丝绸短衫，把他的脸衬得就像个红苹果。
他过来扯着我的裙角，抬头眨巴着眼睛道：“姐姐可一定要再来。”
我弯腰下在他粉嫩的脸颊上捏了一把，道：“当然。元元馋上了姐姐的花糕是不是？告诉你，姐姐可不单单只会做这一种花糕哦，姐姐还会冰糖雪梅糕，芙玉雪霞羹，金丝银杏糕……除此之外，炒菜也是我的拿手本领，我会炒……还有，面包饺子烧麦类的，我擅长……”
元元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绕口令似的把一长串糕点名和菜名倒背如流，小手不停地挠脑袋，求助地看着云台神尊。
云台神尊哈哈一笑，道：“柒柒，他让你一定要来，不过是因为你来了，殿下也会来而已。”
我猛地一愣，旭羽笑道：“神尊何必这么快指出真相，殊不知柒柒自我陶醉的样子，也蛮可爱的。”
我气急败坏地冲过去打他，却不知怎的脚下一绊，他急忙伸手扶我，我摇晃着跌进他的双臂。
元元在一旁又跳又笑，使劲拍着白胖的小手欢呼道：“快看快看，姐姐等不及了，姐姐要开始揩油了！”
我气得牙齿打颤。小坏蛋，谁揩谁的油都看不清！
云台神尊笑着嘀咕道：“咦，天怎么还没黑。”
元元坏蛋接道：“尊上，我们不看的话，天黑不黑都没关系的。”
我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旭羽揽着我微笑道：“今日先行告辞，千凰会召开时定当再与神尊把酒共醉。”
他特意弯下腰与元元告别：“元元乖乖的，哥哥过些日子再带姐姐来看你。”
我上前恳求云台神尊道：“神尊大人，请照顾好云染，她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子。”
他郑重地点头，我和旭羽踏上了离去的云朵。
薄暮黄昏，残阳如血。
血色的夕阳染红一大片天空。
随着距离越来越遥远，我看着云台神尊牵着元元的手定定站在原地，站在那堵巍峨气派的石牌坊前。牌坊衬托得人多么渺小，多么寂寥。随着高大的石牌坊在逐渐变小，底下那两条纤瘦的人影也在飞速收缩。
云台神尊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我们，又像在望着远方。他的身周，原本葱郁的古树似已垂暮，处处透着萧索和凄凉。
我想，云台神尊没有家人，他是不是时常和这些古树一样，站成一个永恒的姿势，随着时间的长度越深，寂寞就越寂寞。云台这么大，这么气势巍峨，可没有亲人一起分享，在他心里与一座荒芜的小丘又有什么区别？
我转过头，不忍再看。
遥望夕阳落霞，广袤的天空一览无余。云中有一只找不着归路的孤鹜。
千山暮林，只影向谁去？
我靠在身旁那人的肩膀上，对着远方道：“云微漾，你怎么还不回家。你爹爹在等你，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
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