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玉笛吹不尽，多少恨（1 / 1）
回到云漱斋，我一下跪到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已不似之前那样静如死水，而是眉头轻蹙，双唇微动，像在梦境之中。
半晌，他喉咙里响起模糊的呢喃，一阵一阵，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我连忙起身往香炉里洒下一把安息香，拿起绸扇对着飘起的轻雾往床边扇了扇。
“柒……云……柒柒……”一声轻柔而模糊的呼唤。
我扔下扇子，一头扑过去。“师父，是我！柒柒在这里！”
他的眉宇舒展了一些，我把他的手贴在脸上。
忽然听见他又模糊地吐出几个字，表情好像很痛苦：“封印……温度……消失……”
我不懂他的意思，着急道：“师父，你说什么？”
“封印……可解……我……不想再……抛下你……”
封印？他怎么会想到封印？
是谁的封印？哪来的封印？
无数个问号塞满我的头脑。
正琢磨着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房里忽然闪过一道耀眼的白光。我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眼前多了两个人。
一个身着绿裙，腰坠白玉，是秋寻神君。
另一个白袍墨纹，广袖垂地，神光万丈，正是我千挑万选的云台神尊。
我连忙上前行礼，被他迅速地一手扶住。“柒柒，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别担心，我一定治好你师父的伤。”
“多谢神尊大人！”我几乎要感激涕零。
秋寻走过来，打量着我的神色：“柒柒，你好些没？”
“好啦！”我爽朗笑道。
云台神尊走近床前，仔细端详着师父，又用手指探了他的神脉许久。我一动不动，紧张地看着云台神尊的表情，生怕他的眉头皱一下。
“赤魔生死阵的灼伤已好得差不多了。”他专注道。
“夜穹可真行啊，这就叫实力过硬。我若遇上这么个邪阵，也许连进都不敢进，而他不仅以神之身走进一个致命的魔阵，还能保持着完整的形体把那复杂高深的魔阵给破解了，真让我等自愧不如。佩服，实在佩服得紧！”他又感叹道。
“神尊大人，您就别谦虚啦。您年纪比我师父长许多，见识和经验自然比他丰富，神力与修为更是不在他之下。若您去破那个生死阵，一定用时更短，说不定还能毫发无损呢！诡无崖那个魔头的小伎俩，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我倚着床杆狡黠地笑。
他笑了一声，道：“好啦丫头，我哪有你师父厉害！你奉承我是为了哄我高兴，然后尽力给他疗伤吧！”
我笑而不语。
他又道：“你放心好了，我已想好怎么办。首先给他输送足够的灵力补充修为，其次，他体内的毒我可以三日之内用神力逼出。剩下的内伤也不会很棘手，一定能够痊愈。柒柒，不出七日，我一定还你一个完好无缺的师父。”
听了他的话，提了几日几夜的心终于慢慢落回原地，紧绷的神经也随之舒缓。
我朝他灿灿笑道：“有神尊大人在，柒柒哪有不放心的。外边金桂花开得可好了，我现在就去给您做最拿手的桂花白玉糕。听说您爱酒，我再给您找一瓶天宫特产的金堂玉露酒。您输送大量灵力一定很辛苦，待会儿小酌一下，就当补充能量如何？”
他闻言哈哈一笑：“好啊，你这样说，我不多给他些灵力反倒不好意思了！唉，夜穹有福气，有个事事为他谋算的徒儿！”
我转身走出去，嘴里笑道：“其实，柒柒也是因为见到您心里特别高兴。”
我在园子里采桂花，秋寻在一旁帮忙。
金色的桂花隐在叶间，芳香扑鼻，让人闻着身心舒畅。
“云台神尊很喜欢你呢。”秋寻笑道。
我垂下眼眸，叹了口气：“飞升神君后，若不能留在蓬丘，云台山便是我头一条后路。”
秋寻弯腰把一捧小小的桂花放在篮子里，攀着我肩膀道：“后路？我们柒柒不是要到魔界去当魔后吗？”
我立马停下手中的动作呵她的痒，羞赧道：“哎呀，那是假的啦！你再取笑我，我就不客气了！”
她咯咯地笑着躲避，我们在桂树下闹成一团。
圆月华辉，桂香袭人，这是回到九重天后第一次开怀大笑。
***
我做好了桂花白玉糕，秋寻找来了金堂玉露酒，推开门时满殿都是充盈的灵力。
我禁不住佩服云台神尊的好修为。
走到床边，师父看起来似乎又好了几分。我心情大好，对云台神尊道：“神尊大人，我们来犒劳你啦！”
三人走到云漱斋的一个小亭子里围桌而坐，晚风轻柔，亭外池水满是涟漪，摇碎了一池银色月光。薄薄的墨绿荷叶平铺水面，三五朵白色睡莲在夜里静静绽放，不时随着水波微微摇晃。
云台神尊夹起桂花白玉糕尝了一口，又叹道：“早说夜穹有福气，小徒儿不仅伶俐乖巧，做甜点的手艺更是天下无双。我平生尝过的最好吃的花糕，全部出于柒柒之手。唉，夜穹让我好生羡慕啊！”
我心中得意，低了头不说话。秋寻看了我一眼，捂嘴笑道：“神尊大人，如果柒柒升阶后离开蓬丘，您便把她收在门下吧！到时候，她天天给您做好吃的花糕！”
云台神尊哈哈笑道：“这主意好！依我看，柒柒和秋寻都过来吧。两个丫头我都喜欢，到时候就是别的神尊来羡慕我啦！”
我站起来给秋寻和云台神尊斟酒，问他道：“不知神尊大人门下弟子几何？”
他举杯轻酌，答道：“徒子徒孙加起来，一共八百多人。”
我道：“云台门人很庞大呢，既是您门下，一定个个都是精英了！”
他道：“对别人来说是精英，和你的师兄们比起来可就大大不如啦。我收徒儿可没夜穹那么挑，而且他喜欢清净，我喜欢热闹。反正云台山地方大得很，我一个孤家寡人……总之，多找些娃娃来陪着也是好的。”
圆月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变成了一道眉弯。杯里的琼酒水光粼粼，泛着一层冷月银辉。
不知为何，云台神尊的神色忽然显得很落寞，他的影子一半躺在地上一半倚着亭柱，看起来是那么孤独。
秋寻已酒意颇浓。她举杯对着缺月，唇边凄凄一笑：“孤家寡人，天下的孤家寡人实在太多了！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尝遍世间疾苦后，想要的没有得到分毫，最终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去！纵使身旁繁华三千，花团锦簇又如何，最在乎的人淡漠冷眼，万里之遥。我欢我苦，不能与他分享诉说，眼前之景风情万种，不能同他共看，即便身处姹紫嫣红，也像独自伫立于一片苦寂荒野……”
云台神尊扬手灌下一杯酒，哀沉道：“说得好，说得好！最在乎的人，相隔万重远山……遍寻三千多年，总是无果！”
他一下站起来，广袖拂过玉桌，酒杯倾覆，酒水如月色下的溪流般缓缓漫延，然后静止，流不尽的却是荡漾在四周的万千愁绪。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壁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苑！”云台神尊负手对月，长长叹道。
秋寻无力地醉趴在玉桌上，嘴边笑意依旧，目光凝聚着恒久的忧伤：“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春来春去，与我何干？”
我被他们也感染得压抑起来，耳边全是同一个声音：“就要变成神君了，师父快不要我了！他收留了我两千多年，就快不要我了！”
心里正大放悲声，忽见云台神尊变出了一只碧绿玉笛，凑到嘴边吹了起来。
月色清冷，夜风阴凉。
一缕缕笛声低柔婉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像在娓娓叙说着哀伤的心事，悠扬地向四周飘散。拂过一池昏睡的白莲，拂过层层翠竹叶梢，拂向天边的重重烟霭沉云。
秋寻的脸颊滑下两道清泪，我转头盯着师父寝房那层薄薄窗纸上隐约透出的一点孤灯，酸涩从心房蔓延全身。
许久，笛声才停了。
秋寻抬起脸，道：“我听过这首《祝英台近》。词是这样唱的：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旁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
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云台神尊怅望着天边重云，喃喃道：“不错。当年就是她唱给我听的，‘缘尽今生……君若重来……把杯酒，浇奴坟土。’好狠的诀别！”
半晌，他又半咬牙半戚戚道：“明明是你不肯要我，唱出来的曲儿却好像是我抛弃了你！呵呵，‘此身轻许’，那晚元夜花灯，你将自己许给我，想来很是后悔么！”
我对着他的背影道：“神尊大人，您别伤心了。柒柒相信，离开你她一定一定很后悔。”
“会么？”
“一定！”
背着月光，他回过头来，我的表情正带着三分倔强，两分傲骨，他忽然神色一震，愣在原地。看他目光，就好像我们似曾相识。
我正困惑，他的目光又移到了桌面的两个酒杯上，问道：“柒柒，你怎么不喝酒？”
不想过多解释，我告诉他：“我从小就不能喝，会长红痱子。”
“哦，是这样。”他又叹了口气，看起来很失望。
秋寻道：“神尊大人，不是人人都像您一样爱酒的。听说您在云台山摆了个几千年的酒会，专门寻找招募酒量好，通酒性的同道中人。第一道坎儿，要求不多不少，千杯不醉。第二道，要求闻酒识类，极度敏锐。还有第三道……据说过得了第一道的便寥寥无几，秋寻在天宫这么多年，耳听八方，可要说能够喝上一千杯不醉的，只知道您呢！”
我诧异，看来云台神尊爱酒的现实比起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