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且争一争(1 / 1)
马车平稳前行,穿过大半个京城,行至一座老宅,终于缓缓停下。
那的确是一座老宅,从开国皇帝那一代始建,历经春秋,到如今已经有几百年。朝代变更,换了一轮又一轮主人。到这一代,属于南轩望门,薛家。
此刻明月高悬,薛府位置较为偏僻,四周空旷昏暗,唯独薛府灯火通明。黑夜里看去,温暖无比。
沈云舒由丫头扶着,进了府内,立刻有一位中年妇人上前行礼,“小姐,您回来了。”那妇人一边说话,一边微微含笑,眼角荡开细碎的皱纹。
沈云舒也跟着笑起来,“玉秀姑姑。”随即轻轻扶起玉秀,向后院走去。
眼前这位正是沈云舒母亲薛慧歆的贴身婢女玉秀,母亲过世后,玉秀跟着沈云舒回到了薛府,却坚持不肯嫁人,只是日复一日照看小姐。
十四年光景,可以说,陪伴沈云舒最久的人就是玉秀了。所以在沈云舒心里,玉秀和普通婢女是不同的。
沈云舒一直向内走,走过游廊重重,走过庭院深深,玉秀和丫头跟在身后,一行人走进内院。沈云舒当先走进北院西侧书房,一进里屋便躬身行礼。
“祖父,云儿回来了。”
书房内陈设简单,只一张桌案、一架书柜用上好的楠木制成,刻着金边密纹。除此之外,就只有墙上挂着的几幅山水墨画。屋内色调素净,多是淡淡的青白之色。空气中有种清幽的香气,带着微微的苦涩,却令人闻起来心情舒畅。
案前站着一位老人,说是老人,其实看起来并不如何老。虽然鬓发斑白,偏偏身姿挺拔,毫无佝偻之态。老人神色极为专注,似乎并未听见沈云舒的话。手中羊毫笔不疾不徐,起承转合之间落于纸上。
这位老人家正是沈云舒的外祖父,当朝太傅,薛明德。说起这位薛太傅,着实是个有名的人物。此人身为帝师,身居高位,按理说应该是众人巴结的对象,奈何薛太傅为人太过古板固执,实在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因此鲜少有人与之亲近。
半晌,薛太傅放下笔,吹干墨迹,方开口说道,“回来了。今日在三皇子府如何?”神色严肃,语气也算不上温和,似乎只是例行公事般问上一句。
沈云舒却答得轻柔,“和姑姑叙了会话,席间遇到韶华公主,谈论了几句。”
薛太傅点点头,似是不经意般,又问道,“宴会上可曾遇到什么感兴趣的人?”
这话问得隐晦,但薛太傅确信沈云舒能够听懂——所谓感兴趣,是建立在看入眼的基础上,这话是在问她在宴会上有没有中意的人。
沈云舒规规矩矩地答,“老国公家的孙女蒋清苒是个很有趣的人。”
薛太傅一听,顿时拧着眉头,瞪起眼睛,长长的胡子微微翘起,显然对沈云舒不合作的态度很不满意。
孩子大了,眼看就要及笄,作为外祖父,薛太傅自然希望外孙女能觅得如意郎君,即便不能百般恩爱,至少也要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万万不能再像女儿一样,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外人都道薛太傅是个怪老头,然而在沈云舒看来,外祖父虽然严肃了一些,脾气古怪了一些,却是个很可爱的人,这故作生气的样子,对她来说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于是她也睁大了眼睛,歪着头看着薛太傅,微笑不语。
于是薛太傅胡子翘得更厉害了,真真是吹胡子瞪眼。然而,要对疼爱的外孙女发火是不可能的。薛太傅为人古板严苛,即便是对自己的儿子也不曾宽和一分,唯独对独女疼爱有加,如今女儿早逝,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薛太傅自然是百般呵护,不舍得让外孙女受一点委屈。
沈云舒见外祖父强装出愤怒之色,觉得实在好笑,于是她就笑了,笑得眉眼弯弯,“祖父这样问,莫不是烦了云儿,所以想早点把云儿嫁出去?”
薛太傅立刻板着脸道,“女儿家的,不嫁人难道要一辈子赖在娘家不成!”这话听着严重,只是神情怎样也做不出严厉之色。
话音未落,眼见沈云舒皱起眉头,立刻转换了口气,神色有些不自然地道,“若没有喜欢的,再等上两年也无妨。”
沈云舒含笑应声,私心里,她总想再多留两年,外祖父年纪大了,不知还有几年天伦光景,失去母亲是他心中最痛,自己自然也该在他身边多陪伴些时日。
薛太傅有些乏了,微微摆手,于是沈云舒行礼离开。
今夜月色很美,沈云舒走出几步,抬头望天,望着那冷冷的月,忽然觉得身上也有些凉。身后玉秀上前一步,将一条披风围在沈云舒颈间,手腕一翻,指尖一勾一拉,便打了个精巧的双花结。
披风领间加了一圈银白狐尾,沈云舒摸了摸,觉得细腻柔滑又温暖无比。这披风针脚细密,花纹精致,是玉秀熬了几个晚上才做出来的。沈云舒心中一暖,然后又是一酸——这样的心意,总让她想起母亲。
大约是月色太美,看得人心情格外柔软些,沈云舒轻轻叹了口气。
“玉秀姑姑,我总盼着时间能慢些,可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
身后玉秀看着沈云舒纤弱的背影,想起十年前那一日,将军去世,小姐惊惧哀恸,从此缠绵床榻,月余后终于还是撒手人寰,自此留下年幼的小姐,于这十年光阴中渐渐长大,虽有薛家庇佑呵护,终究还是难逃宿命。
世家大族之间互相倾轧,盘根交错,政治上的联姻总被当做最好的攀附手段。因为家族利益,便要嫁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男人。牺牲了无数女子的幸福换回的表面风光,却让那些权贵深以为荣。
越是显赫的家世,越容易带给女子不幸。皇家郡主,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何况还有身为太傅的外祖父、身为三皇子妃的姑姑,以及身为工部尚书和礼部尚书的两位舅舅。
沈云舒很早就知道,自己的亲事要权衡各方关系,用以维持世家间的平衡。帝王权术,最讲究平衡二字,当今皇帝陛下英明睿智,自然深谙此道。若是寻常世家贵女,或许会愿意遵从,但沈云舒不同。
二十余年前,盛京之中广为流传的佳话,正是将门嫡子沈明远和薛家独女薛慧歆之间的金玉良缘。男子丰神俊朗,十三岁起征战四方,战功赫赫,名动京城。女子艳冠京城,德言容功无一不精。二人青梅竹马,是京城少有的佳话。
在沈云舒的记忆中,父亲经常外出远行,与母亲的感情却是极为深厚。父母去世后,沈云舒在薛家长大,薛家和京中其他望族最大的不同便是专情。薛家历代都只有一位主母,少了妻妾相争的戏码,让薛家形成了团结一致的家风,因此日渐鼎盛。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沈云舒自然希望能像长辈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暂且不说皇命如何,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像薛家人这样的异类终究是少数。
世间难得有情郎。
所以外祖父与姑姑才如此急切打探自己的心意,希望能抢先将自己的亲事定下来。有了长辈的支持,起码能为自己在亲事上周旋一些,虽然皇命难违,但总要争一回,方不负这人生可贵。
晚风渐起,吹起了长发,也吹散了愁思。沈云舒伸出一只手,旋即她指向明月,指尖薄甲在月光下泛起冷光,虽软弱易折,却也坚韧冷然。
命运让我幼年悲苦,一生颠沛,受制于人,然而我不愿认命,不愿屈服天意,只愿顺从本心。
忽有黑云飘过,遮住半边明月。月微残缺,边角的弧度像是在嘲笑,嘲笑这世人可悲。
------题外话------
看着文一点点肥起来,感觉好欢喜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