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1 / 1)
【08】
阿朱慢慢走了过去,他心中紧张不已,不需伪装脚步便已蹒跚跌撞。萧峰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阿朱将身上的毯子拢了拢,垫在身下,坐了下来。
萧峰也未说什么,伸手递给阿朱一个酒囊,自己拿起一个,对着摇曳的篝火与旷野上无边的黑暗,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火光照亮下萧峰的脸上并没什么表情,无喜无悲,阿朱却觉得心中一阵疼惜。他握紧了手中的酒囊,低声说道:“大王,天寒地冻,冷酒伤身。您……您少喝些罢。”
萧峰笑了笑,道:“不碍事。”
阿朱知道萧峰武功盖世,这一些冷酒对他身体绝无损伤,但万一呢?阿朱自己就是命不久之人,生怕自己牵挂之人过得不安宁幸福。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年轻人呐,仗着自己年轻力壮便不拿身体当一回事。喝酒助兴不错,但也需节制,若是将来病了可怎么好?”
若旁人说这些话,萧峰必定当他看轻自己。他堂堂萧峰,酒量惊人,又怎会因饮酒损伤身体。但一来这是个瘦弱可怜的老头,萧峰懒得计较,二来,萧峰记得从前阿朱也这么劝过自己。只是那时阿朱不敢明说,怕他介意。
想到阿朱,萧峰心中又是一片酸楚。他不愿在旁人面前露出难过的神色,更不愿多想阿朱,只怕自己受不住心中的伤痛,便转了话题问道:“葛老爹,到了燕京你便要找寻你那儿子了,不知你儿子是什么样?若是王府无事,也让兄弟们打听打听。”
“我那儿子……”阿朱望着渐渐熄灭的篝火,伸手将树枝抛在里头。“他……他也爱喝酒。”
“原来也是个好酒之人。”萧峰笑道,“倘若有天找到了他,可要叫他跟我喝上一顿,拼一拼酒。”
阿朱勉强笑了一下:“大王酒量当世少有,小儿如何能与大王拼酒?”
萧峰眉头一皱:“你如何知道我酒量当世少有?”
糟了……说漏嘴了!阿朱心中一惊,脸色却很镇定。“大王忘了?我是宋人?”
他不点破,不直接说自己听过萧峰的威名,毕竟萧峰与乔峰之别还少有人知。但也不排除丐帮已经知道。阿朱正是利用这微妙的可能。
萧峰点头:“原来如此。只是……葛老爹,你有你儿子的画像没有?”
阿朱摇头:“不需要画像,我只需问一问有没有一个……一个二十出头的汉子一次买许多酒便可。唉,其实我也不抱甚么希望,找了这么多年,塞外差不多都走遍了,我也老了,不想再找了。等王府找到别的厨子,小人便回到江南的故乡,了此残生。”
了此残生?萧峰心中划过一丝异样,总觉得这个词用得不对,若是个老人,说得难道不该是终老之类的话?但终老与了此残生之间有何区别萧峰却说不出来,他本就是个粗莽汉子,这词与词之间微小区别如何……
“若是阿朱在,他必定知晓,说不定还会将葛老爹说一顿,套出葛老爹的话来。”萧峰想,心中一阵闷痛,不禁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初冬的天空辽阔无边,夜幕山繁星闪烁,萧峰无意间瞥见,忽然就被呛了一口,不住地咳起来。
“大……”阿朱给他吓了一跳,差点叫错,想帮他拍背,却刚起来就被萧峰止住了。
“不碍事。”萧峰道,“想起了故人。”
阿朱的心中一跳,身体整个都僵住了。萧峰望着远处沉沉的黑夜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夜色更深了,寒风呼啸,阿朱渐渐有些受不住,他心中着实盼望能陪萧峰坐久一点,就这么一直到他死的那刻。但他也知晓,现在正在赶路,若是他将自己弄生病了,为了照顾他不知要耽误多少行程,没得给萧峰添麻烦。
阿朱犹豫再三,终是悄悄地站起,往帐篷走去。萧峰一直没做声,等阿朱走到帐篷门口时,却传来一声低低的话。
“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
阿朱身躯一震,站在帐篷门口,手指紧紧地抓着帐篷垂下的布帘。黑夜的遮蔽下,泪落如珠。
该如何是好?萧峰与阿紫在一块儿,他心中难过,萧峰还记着他,他更难过。阿朱前后两次身受重伤,命悬一线,被降龙十八掌打中那刻浑身骨骼碎裂的剧痛他记得清楚。但再痛的伤,竟也比不上这一刻心中的疼痛。
若是我能活得久一点,我说什么也要拼一次,但怎么就不能活得久一点呢?
※※※
燕京乃是燕云繁华之地,又接近辽宋边界,汉人众多,因此比之上京更繁华,风物风俗都与宋人相似。萧峰到了燕京才觉得亲切些,恍惚如回到了中土一般。他与阿紫乘坐马车在燕京城中游玩了几天,之后才开始处理南院之事。
时光匆匆,不觉已到燕京一月有余。经过王府大夫的精心调养,阿朱也精心做适合阿紫喜欢的菜,阿紫的身体大有好转,终于在初冬时候能走动了。
这一日大雪初晴,萧峰自城外军营巡视回府,一走进大厅就看到阿紫笑盈盈地迎面走来。
萧峰大喜过望,快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臂,欢喜地说:“阿紫,你好了?”
“是呀,我能走动了。”阿紫抱着萧峰的手臂开心地问道:“大哥,你开不开心?”
“开心、开心!”萧峰大笑,“你总算是好了!”
阿紫看他开心,趁机要求道:“大哥,你今天是不是要出门打猎?带我也去吧,我都好久没有出门了,整天呆在屋子里,没病也闷出病来了!”
萧峰心情大好,当即应允了,让侍女取来貂裘狐帽,将阿紫裹成个圆圆的球,然后将他抱上马匹,自己翻身坐在后边。萧峰点齐了人马,一队人气势惊人地往城外驰去。
之前连下了三四天大雪,天寒地冻,这一日大雪初晴,许多动物都跑出来觅食。阿紫看到远处一只梅花鹿奔跑着,立刻拉了萧峰的衣袖叫道:“大哥!大哥!”
“好!”萧峰应道,将弓箭从马鞍上摘下放在阿紫手中。阿紫咬紧了牙用力,弓箭却纹丝不动,那梅花鹿受了惊吓,几下逃得没了影子。阿紫丧气地松开弓箭,哭道:“大哥,我……我成废人啦,连弓箭都拉不动。”
“这有何难?”萧峰哄道,“你好好听大夫的话,用心调养,不用半年就能好。”他说完举起阿紫握着弓箭的手,双手环绕而过,握着阿紫的小手帮他拉开了弓箭,瞄准远处的一只野兔猛地松开。
咻——箭似流星,一下子将野兔刺穿钉在原地。
“大王好箭法!”随从的武士发出一阵欢呼,萧峰也十分高兴,大声道:“兄弟们,今日我们务须尽兴,打了好肉回去给葛老爹做好吃的!”
武士们一声欢呼,纷纷纵马打猎起来。
没想到这一场打猎走得远了,竟遇到打草谷归来的将士,其中有个汉人竟是当日游家庄的少主游坦之。游坦之出手暗算,那下三滥的粗劣手段自然不能伤了萧峰,却叫萧峰思量再三。
“为什么大家都一样是人,却要分什么宋人、辽人、高丽人、西夏人?为甚么仅仅因为是宋人与辽人,就要相互残杀?若我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岂不是跟他们一样将辽人当成恶狗一般,见辄打杀?”
一时思绪如潮,萧峰信马慢走,正在出神之时,忽然被一声惊呼唤醒。
“大……”
就在回神的一刹那,萧峰只觉一阵劲风袭来。他想也不想地拍掌,呼的一下掌风拂过,十数枚细针被扫落在地。
“大胆!拿下!”
“大王,您没事吧?”
“大哥!”
众人纷纷围过来,萧峰却忽然往队伍里一扑,如雄鹰搏兔一般伸手抓向一人。那人反应齐快,竟像是知道萧峰要抓来一般转身就逃,只可惜萧峰是何等人物?岂能叫他轻易躲开?眨眼之间那人已被萧峰从后边抓住了右肩。
“大哥!”阿紫不防萧峰突然离开马匹,这下才反应过来。他见有人用暗器射萧峰,萧峰又刹那出手抓人,便以为这被抓的便是暗算之人,当即心头一片愤怒,想也不想就举起马鞭狠狠地打下:“放肆!你不要命了?”
哪知萧峰却将那人往自己怀里一带,转身躲过了这落下的马鞭。阿紫已呆,疑惑地问道:“大哥,你怎么了?”
众武士也围了过来,有人认出萧峰怀里的人,惊讶道:“咦?这不是葛老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为何萧峰要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抱在怀里。一时周围静悄悄的,只听萧峰艰难地说道:“你……你再叫一声,你再说一句话!刚刚那声是你叫的对不对?你……你……”
堂堂萧峰,竟然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