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沉淀(1 / 1)
酒吧里,旋转变换的光束打在扭动的腰肢和凌乱狂野的头发上,营造着群魔乱舞一般的诡异气氛,正是这种气氛,在酒精的作用下却渐渐变得暧昧朦胧起来。
程扬逸坐在吧台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橙黄透明的液体,他想要把那双眼睛冲下去,把那双眼睛里的谴责和痛苦统统冲走,但是另一双眼睛又出现了,温和明亮,带着纯净的笑意,两双眼睛不停地重合又分开,不论他喝了多少,始终不能把她们从眼前挥散。
“你已经喝得够多了。”旁边的秦何絮从程扬逸手里夺过酒杯,看着他没有焦点的眼神,她心里也是一痛。自己喜欢的人一遍遍地在自己眼前伤心,却不是为了自己。秦何絮一口把杯子里剩余的酒喝了下去。
“你就那么喜欢诗若吗?”
“谁?我?呵呵,你,开什么玩笑。诗若是我哥喜欢的人,我怎么会······喜欢她。”程扬逸嗤笑了一声,抬手遮住了眼睛,他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你不用瞒我。当初因为万雪,你也是这样天天来这里借酒消愁。这些年,你还是一点都没变。”秦何絮轻笑一声,苦涩的笑意在她精致的妆容下流泻出来。
“不要提她。”在听到万雪名字的时候,程扬逸的手一抖。
“你们俩兄弟都是一个个性,除了躲还是躲。不过这次你哥可比你勇敢多了。”
“你知道什么。”程扬逸发热的头脑中开始升起一股怒气。
“阿扬,当初你避我唯恐不及,但是最近你不觉得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吗?你难道不是拿我当挡箭牌故意让诗若误会?如果不喜欢你大可不去管她,还这么大费周章地布置做什么?你明明就很在意,欲盖弥彰。”
秦何絮看见程扬逸居然没有反驳,知道自己是说到他的痛处了,嘴里的味道有些苦。
“没想到我现在能站在你身边,即使只是演戏,也是沾了诗若的光。”秦何絮拿过程扬逸面前已经见底的酒瓶,仰面把最后的液体都灌进了喉咙。
“这酒太苦,不好喝。”
诗若最后跟着芊锦回到了她家里。芊锦的父母都是商人,常年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芊锦熟门熟路地面对空无一人的房子,打开灯,然后把诗若安置在她二楼的卧室里。
看着芊锦忙前忙后地给自己端茶倒水,诗若觉得被冰冻了一个晚上的心也开始慢慢地暖和了起来,但是温暖褪去麻木之后,那股子疼痛就愈演愈烈。
诗若先给家里发了一个短信,说今晚睡在芊锦家里。因为之前在车上已经跟家里报告过行程,又因为自己现在嗓子的状况,诗若以为这个短信已经足够了,没想到短信刚一发出去,妈妈的电话就立即打了进来。
诗若无奈地看着手机,喝了一口水,按下通话键。
“喂。”
“诗啊,今晚不回家?”
“恩,芊锦家今晚没人,让我陪她住一晚。”
“哦,那你们早点休息,大晚上的别乱跑,两个女孩子不安全。”
“恩。”听见妈妈唠唠叨叨却充满关怀的话语,诗若又鼻子一酸。
“你的声音怎么了啊?”
“这几天玩的太累了,没事。”本来打算少说话,还是被妈妈听出来了,诗若只想快点结束这次对话,不然自己所有的状况恐怕都瞒不过去了。
“哦,那你们早点睡吧。明天回家我给你烧好吃的!”
“恩,拜拜。”
诗若挂上了电话,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把眼眶里的眼泪都逼了回去。
“你妈打来的?”芊锦这时候也端着一杯水坐到了诗若身边。
“恩,吓死我了。”
“你妈妈管你这么严啊。”
“也不是严吧,都是关心我。她对我太好,觉得这样骗她心里很不好受。”
“真好,我爸妈要也这么管着我就好了,现在还得我一个人管着你这么个不省心的人。”芊锦笑嘻嘻地往诗若身上靠了靠。
“芊锦,你不讨厌我吗?我跟程家那两个兄弟纠结不清,还抢了沐清喜欢的人。”诗若看着芊锦微微一笑,随即又低下了头去,不敢去看芊锦那双明亮的眼睛,害怕从里面看见任何厌恶的情绪。
“诗若,沐清她······”芊锦说起沐清,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
“其实这件事我也有责任的,我应该早一点跟你说沐清对程飞煦有意思。只是她藏得那么深,要不是我聪明伶俐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现在我也还被蒙在鼓里呢!”
诗若被逗笑了,芊锦总是有这样的能力,无论多么糟糕的状况她都能把气氛给扭转过来。
“其实你不用这么自责。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是要靠缘分的,就算你今天没有答应程飞煦,沐清也不会跟程飞煦在一起,谁让程飞煦喜欢的是你啊。”看见诗若笑了,芊锦也放松了下来,碰了碰诗若手里的玻璃杯,缓缓说道。
“可是······”诗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芊锦一挥手打断了。
“你还是那个毛病!想太多!顾虑那么多干什么,多累啊!不过,你真的就放弃程扬逸了?”在回来的路上,芊锦已经听诗若说了大概的情况,提起程扬逸,她还是有些犹豫。
“不知道,不管是程扬逸还是程飞煦我现在都不想再有任何瓜葛了。”诗若无力地把头往后靠在墙壁上,两张极度相似的脸不停地在眼前交替出现,烦乱的思绪连一点消失的迹象都没有。
“程扬逸还是喜欢你的,他就是还转不过来,你要不要追追看。”
“我刚答应哥哥要跟他在一起,后一秒就去追他弟弟,我作死啊我,这不是水性杨花吗!”诗若一个激灵坐起来,使劲摇晃着芊锦的肩膀。
“那你要怎么办嘛!真的要跟程飞煦在一起?”
诗若垂头丧气地放开芊锦,对于程飞煦,现在只有做了坏事之后的忐忑和歉疚,但是她捅的篓子必须要她自己去解决,诗若觉得自己今天明明没喝酒,头却使劲地疼了起来。
“唉~你怎么那么招人呢?要是姐姐我也能遇上这么一对如花似玉还对我死心塌地的双胞胎那该多好啊~”芊锦看着诗若发愁的模样,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看着诗若的眼神却满是揶揄。
“这种桃花我犯不起,你拿走吧不谢!”诗若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
“我啊,有小焕焕就够了,我还是守着他吧~”芊锦一边说着,一边就娇羞地捂着脸颊,就差没有二次元的爱心眼。
“呕~”
“喂!”
晚上,诗若躺在床上,芊锦均匀的呼吸声从旁边传来,平稳而安详。
透过白纱的窗帘,诗若能看见深黑色的夜空,没有一丝光亮,黑的那么彻底,那么决绝。
安静下来的身体开始消化郁结的思绪,不论愿意还是不愿意想起,不堪重负的大脑还是开始读取记忆和思想。
程扬逸和程飞煦。
一个张扬,一个沉静。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喜欢程扬逸,只是不知不觉中,脑海里就充满了他灿烂的笑容。第一次见面时的苹果,包里的纸条,考试时那鼓励的微笑,为他套上的指环,乌镇里那一句清晨的早安。
命运的齿轮缓缓滚动,在每一次不经意之间把他们两个推到了一起,那一抹张扬的笑容从此再也无法从诗若心里抹去。
可是程扬逸抗拒。
然后程飞煦出现,程扬逸企图让他取代自己在心里的位置,但是他早已先入为主,诗若眼里怎么还看的见别人。
为什么自己会喜欢他呢?
那样张扬桀骜,玩世不恭,嘻嘻笑笑地游刃于各种人之间,三流大学,怎么看都不像是与诗若有任何关联的人。
用一句电视剧里常说的话就是,他配不上自己。
这不是优越感,这只是过分的骄傲。
诗若自嘲地笑了笑。
可是,她欣赏他锋芒毕露的样子,欣赏他向阳微笑的姿态。她看见他光明背后的黑暗,不羁背后的挣扎。诗若不能说懂他,但是至少她看得清他,所以她理解他没有勇气说喜欢。
所以她能从两兄弟中一眼就认出他。
因为喜欢是无法复制的。
但是她不能原谅他做的选择,把她远远推开也好,从此远离也好,程扬逸却把她拱手让给了他最亲近的人,他愧疚的根源。
程飞煦么?
说起来,他才应该是与诗若同一个世界的人,一样优秀,一样沉静。他们身上有太多相似的东西,所以诗若感到厌倦。
也许人就是喜欢寻找刺激的吧。追求不属于自己的,寻找自己没有的,然后把希望寄托在那里,就好像他就成了自己永远做不到的样子。
如果像飞蛾扑火那样不顾一切,也许她和程扬逸早已经在一起。
可是,你真的能够不顾一切吗?
就算能够忽视心里的骄傲,家里依然是最大的难题。
父母对自己抱有的期望绝不允许一个程扬逸来打乱他们女儿的人生。
而诗若从来都不会去忤逆他们的选择。
辛辛苦苦养育自己二十年的父母,诗若很早就能体谅他们的爱。所以在任何时候,在诗若心里,选择家总是不会错的。即使伤害自己伤害所有人,诗若也不能容忍父母有一丝一毫的伤心。
所以,即使她注定爱上的是程扬逸这样张扬的人,她最后嫁的也会是程飞煦这样安稳的人。
芊锦说的对,自己总是想太多。想太多,就不敢做了。
或许自己本来就没有小说电视剧中女主角们的勇气,所以只是想要在生活中做一个平凡人。
跌宕的生活到底是不适合自己。
诗若躺在床上,思绪缓缓沉淀,意识流随处而歇,慢慢地觉得自己也开始沉了下去,一直一直沉到很深的地底,什么都进不来,什么都出不去。
第二天,诗若一直睡到快中午才在芊锦的逼迫下迷迷糊糊地爬起来。
在卫生间里一边用旅行中自带的牙刷刷牙,一边试着去拨沐清的电话,不出意料地只得到一连串嘟嘟的忙音。
诗若沉重地放下手机,手上的牙刷也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沐清还是生气了,气到连一句解释的话都不愿意听。
也是,如果是自己遇见这种事的话,说不定会做的比这还绝。
“嘿!想什么呢!”芊锦突然从诗若身后跳出来,猛地一拍诗若后背,差点没让她把郑口泡沫给吞下去。
“信不信我把你家卫生间毁成案发现场!”诗若吐掉泡沫,对已经躲到门后面去笑嘻嘻的芊锦怒目而视。
“嘻嘻,就怕你自己变成案发现场的主角!”说完芊锦尖叫一声,往楼下蹿去。
诗若洗漱好以后下楼,芊锦正坐在沙发上啃着从乌镇带回来的姑嫂饼,一边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上的名侦探柯南。
诗若一口咬掉了芊锦手里正要往嘴里塞的姑嫂饼,无视她愤怒的眼刀在沙发上坐下,电视里的少年侦探团正兴致勃勃地追踪着案情,每一双眼睛里都是激情与憧憬,让诗若一直对小学生也在死人堆里跑来跑去的剧情也不由得包容了起来。
因为年轻,所以勇敢。
“诗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芊锦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大屏幕,眼里的晶亮与电视里的孩子们一样。
“回家咯。”诗若知道芊锦过会儿有小提琴的课程,虽然这种高端洋气的乐器与眼前的芊锦一点联系也没有,不过在父母的安排下芊锦还是没有办法逃避。
“别转移话题!我说的是你和沐清还有程家兄弟!”芊锦瞥了诗若一眼,毫不客气地拆穿。
“还能怎么办,沐清也不接我电话,想要解释也没办法。如果你能联系上她,帮我跟她说声对不起吧。以后还是要一起练车的,到时候总是要见面的。”说到这里,诗若一顿,似乎在思索接下去的话该怎么说。
“至于程扬逸么,他都拒绝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程飞煦······我不想骗他。”诗若缓缓地把这几句话说了出来,昨天一个晚上思绪的沉淀,这是她最终的决定。
“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和程飞煦在一起试试吗?说不定日久生情呢?程飞煦也是个不错的人。”芊锦看着诗若,对于她的决定,倒是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
“在他身边总是会见到程扬逸的,到时候别说是日久生情了,说不定旧情复燃了呢。而且,这样对他太不公平了,我不想欠谁的。”诗若好笑地摇了摇头,想明白了之后,突然轻松了很多,不属于她的,诗若从来不会去强求。
只是想起程扬逸,心里还是会痛。
“既然你决定了,那我就不瞎操心了。”芊锦的眼睛笑成了弯弯的两条缝,诗若发现她的眼睛其实很漂亮,即使成了两条缝,挂在脸上也很可爱。
果然上天眷顾的先天条件是很必要的。诗若在心里笑,把姑嫂饼的包装袋一把拍到她脸上,站了起来。
“好了,芊锦小淑女,准备好你的小提琴吧,我也该走了。”
“不要跟我提这个!”芊锦嚎了一句,手里的姑嫂饼应声而碎······
诗若的东西并不多,很快收拾好以后,芊锦陪着她走了下去。
“那我回去了哦,昨晚多谢收留。”
“不谢不谢,以后多进贡点吃的就好!”
诗若打开门,却看见了门口站着一个人,随即愣在了原地。
“诗若。”程飞煦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在看见诗若安好地出现的时候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诗若一边说着一边怀疑地扫了一眼身边的芊锦。果不其然,这丫头此时正心虚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是我联络芊锦的,我不放心你。”
诗若在芊锦贼兮兮的心虚笑容下给了她一个白眼,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程飞煦说:
“那正好,也省的我再去找你,我有话对你说。”
“你们有话好好说,慢慢说啊,姑奶奶我不奉陪了!再见!”芊锦噼里啪啦丢出一堆话,然后以迅雷之势把大门关上,只留诗若一个人在外面暗骂交友不慎。
诗若跟在程飞煦后面,他的头发有些凌乱,眼周有一圈淡淡的青色,显得平时温润柔和的脸庞有些沧桑。诗若愧疚地移开眼神不再去看他。
“你还没吃过午饭吧?周围有一家茶餐厅还不错,我们过去坐坐?”程飞煦停住脚步问身后的诗若。
“不用了,我中午要回家,我们就在河边坐坐吧。”诗若扯了扯嘴角,径直往河边走去。
上午,又不是周末,沿河岸边散步闲晃的人不多,偶尔有行动色匆匆的人从草坪上穿过来,瞟了一眼这对默默坐在河边的人,又急急地往前赶去。
河,或者按照这个城市的说法,叫江,与长江的波澜壮阔相比,这只能算是条小水沟罢了,但在这个城市的人眼里,这条孕育起了小城的小水沟却有着亲切的认同感和伟大的使命感,也许这就是故乡情节。
诗若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坐着看看这条江了,江水与小时候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黑绿的色泽,依旧是不紧不慢地向前流淌,只是江边的风景已经变了许多,甚至回想不起曾经是什么模样。如果以后,自己离开这座城市,这条江会不会在夜晚也流淌过自己的梦里?如果那样,在和程扬逸天各一方的时候,这种特殊的故乡情结还是能让诗若感到两人之间还是有浅浅的联系。
也挺好。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程飞煦的声音响起,提醒诗若在怀念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去交代。
该放弃的放弃,该拒绝的拒绝,然后就各奔东西。
“程飞煦。”诗若打断了程飞煦凌乱地各种找话题,该说的还是得说。
“对不起,昨天的事是我太鲁莽了,我昨晚仔细想过,我不想欺骗你,所以,对不起。”说出这一番话,诗若觉得手心都开始出汗,一想到自己正在用言语去伤害这个人,心里的歉疚就挠得心难受,只能不安地在一片沉默中等待着。
“难道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他温润沉静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诗若低下头去,强迫自己硬下心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我远不值得你这么对我。跟你在一起,对你对我都是一种伤害。你当初既然能从万雪的阴影中走出来,我应该不算什么,你不必倾注太多心思。”
“你就那么喜欢阿扬?”
诗若一愣,因不安而晃动的脚尖也僵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慢慢放下脚尖,声音却更飘渺起来。
“我喜欢他,我也不知道有多喜欢,也许是一点点,也许是很多很多。但是他已经选择活在过去里,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能在他还没有占领我的全部之前,在我还有能力反抗之前,忘掉他。”诗若心里泛起一阵苦涩,她现在不断地催眠自己,你并没有多少喜欢他,并没有多少,你能忘掉,你能忘掉。
“诗若,我想要让你开心,我不介意你现在对阿扬的感情,我们在交往里慢慢地把他忘掉,我想要在你身边!”
诗若惊讶地看着程飞煦急切而痛苦地抓着自己的手,有些语无伦次地表达着,她慌忙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站了起来。
“我们在一起了然后呢?你真的能容忍我在你身边却一直想着程扬逸?当你到了忍耐的极限的时候,我们会因为程扬逸而吵架,会因为嫉妒和疲倦而互相折磨,这样的互相伤害你要吗?”
诗若激动的声音一声声捶打着程飞煦的心脏,他无力地把最后的辩解咽了回去,因为诗若说的已经打碎了他心里一直抱有的侥幸。
“你说我自私也好无情也好,今天就是我们最后一面,不要找我不要联系我,以后能不能遇见,就看缘分了。”诗若狠心撂下几句话,就匆匆地穿过草坪跑了出去,拦下了一辆出租车,离开的时候车后扬起灰色的尘埃,遮天蔽日。
江水依旧淡定地往前流动,不因为悲伤而缓慢,也不因为欢乐而激越,就像荏苒的时光,有条不紊地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不知不觉已是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