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在劫难逃(2)(1 / 1)
第二十九章
沈妈妈与沈爸爸不同,沈爸爸是在北京读过大学当过医生后,才到香港去发展的,而沈妈妈则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她是独立要强的女性,最初只是一名普通的电视台编导,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却不是她要的生活。她不顾家人的劝说,毅然辞职,经营一家很小的传媒公司,虽说到退休为止,公司也没做出规模,但至少几经磨难,各种泡沫经济都没将它打垮,算不上风生水起,倒也是有声有色。
她受过很好的教育,家庭也属书香门第,沈安沉的外祖父是港大的老教授,七十几岁时还孜孜不倦的教书育人。她大多数的员工,当然见识过她的苛刻严格,但更多人,还是对她的豁达慈悲印象更深。她会为自己的员工缴纳最高的保险份额,每年会设立教育基金,给有上进心的员工提供深造的机会,还有固定的扶助金,帮那些遇到各种问题的员工度过难关。
她在五十岁生日那天,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患了自身免疫性肝硬化,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名称,她永远不会想到某一天自己会与这种疾病扯上干系。她和沈爸爸几近崩溃,又不敢在沈安沉面前流露,他们表面充满信心,暗地里却几次抱头痛哭。说什么她也不能相信,她的高大的,英俊的,懂事的Eric,即将离她而去。
所以,当那个叫温亚霁的姑娘,用虽柔和却坚定的声音说:“叔叔阿姨,你们别担心,我还是会履行承诺给Eric捐献肝脏的。”温妈妈就觉得,她眼前的不是一个普通女孩,她头上顶着光环,背后长着翅膀,她是天使,落入人间来拯救她的Eric。
她看着医生将女孩推入手术室,女孩并不是像所有人想象中坚强,她吓得瑟瑟发抖,蜷缩在白色的被子中,满眼惊恐。即使这样,在自己握着她的手想安慰几句时,她还故作镇静的说:“阿姨,您放心吧,Eric会没事的。”
在那一刻,沈妈妈对她的感情,就不仅仅是用感激来形容了,她真心的把温亚霁当做自己的女儿。她和温亚霁一起逛街,带她去做美容,教给她怎么化妆打扮,相处越久,她越爱她。温亚霁像她的妈妈Alice一样,温婉厚道,体贴包容。沈妈妈做梦都盼着沈安沉和亚霁结婚,然后他们名正言顺的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她就有足够的时间,来疼爱这个姑娘了。
而沈爸爸,虽然有着外科医生的理智和沉稳,但在对待温亚霁的时候,同沈妈妈不分伯仲,他也由衷的喜欢她,渴望她能成为自己家庭的一员。五年前得到噩耗,赶到医院见温亚霁最后一面时,晕倒的不只温妈妈,还有同样悲伤欲绝的沈妈妈,就连沈爸爸,也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沈安沉与温亚霓的婚事,两家人都没想过有一天会横生枝节,温亚霓与姐姐温亚霁眉眼相似,性格却大不相同。可能这与温亚霓被一路宠爱长大有关,相比于姐姐,她处事方式更直接,敢爱敢恨,不懂婉转。她大学毕业一年后果断辞去工作,到北京找沈安沉,她到北京去,不是试探,也绝非商量,而是单抱着一个想法,嫁给沈安沉,无论是在慕尼黑,是在香港,还是在北京,她想做的,就是跟沈安沉在一起。
温亚霁去世以后,沈家和温妈妈见过几次面,还曾接她到香港居住散心,他们没有特别的坐下来商讨这场婚事,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温亚霓毕业的时候,沈家父母专程飞到德国,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典礼结束后,温亚霓去跟同学狂欢,看着她的背影,沈妈妈对温妈妈说:“Alice,佩妮真是大姑娘了,看来两个孩子是时候把终身大事解决了。”
“是啊,Eric一个人在外面,多让人惦念,他身体又不好,要是有佩妮在身边陪着,咱们就可以放心了。”温妈妈赞同的点头。
所以当温亚霓通知他们已经买了飞赴北京的机票时,他们也没有阻拦,还以为这是两个孩子的约定,心里竟有些欣慰。他们通了电话,都觉得即使不成婚,那至少订婚仪式也该提上日程了。既然亚霁葬于慕尼黑,那么订婚仪式就在这里举办,她短暂的一生操心太多,临走时还顾念着母亲和妹妹,假如让她见到这样一个圆满的结局,那么也该安心了吧。
想象总是美好的,现实往往是相反的,他们渐渐的知道了一个叫方童的女孩闯入了Eric的生活,Eric并不在他们面前掩饰对这个女孩的喜爱。他给他们看照片,也给他们讲怎样与她相识。起初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Eric遇到了一个善良的姑娘,对人家略有好感而已。直到佩妮在电话里痛哭流涕,他们才明白,沈安沉完全没有认识到,他应该和佩妮相爱成家。
沈家父母为自己的疏于沟通和管教而自责内疚,他们怎么可能坐视不理,简单的安排了家事和工作,也没跟沈安沉联系,就自作主张来了北京。他们是想先和沈安沉谈谈的,看他是认真的恋爱,还是不甘寂寞的滥情,然而他们来北京当天,沈安沉已经回了德国。
沈爸爸立刻转变思路,见不到男主角,那么就同女主角聊聊吧。他给一个在瑞克莱工作的世交朋友打电话,很容易的找到了这个女孩的家庭住址,也大致了解了这个女孩的一些情况。他们对这个孩子是没有什么敌意的,只想告诉她一个无法改变也不允许改变的事实,那就是,沈安沉不能去选择自己的另一半,因为那是早就被上帝注定了的事。
站在病房门外的方童,其实不想在沈安沉家人面前哭的,可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不相信沈安沉是个骗子,明知自己很快要与别人订婚,却还撩拨她的感情,让她在六个月虚幻的爱情之后,要饮下如此苦果。她咬住手指,强迫自己停住眼泪,又问了沈妈妈一遍:“阿姨,我想知道,这是沈安沉的决定吗?”
沈妈妈刚想回答“不是”,恰在此时,温亚霓蹑手蹑脚的走出病房,轻轻带上门,她看到方童,虽有些惊讶,却没特别流露,而是扭身对沈妈妈说:“Eric说他好累,想睡一下,让我先出来了。”
短短几天,佩妮却憔悴不少,沈妈妈看她红肿的眼睛,和疲惫的神情,便暗暗下了决心。“这是我们和Eric几年前就商定好的事,一切就等着佩妮学业结束,方小姐,事到如今,我们只能替Eric跟你讲一句抱歉了。”
方童说什么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就觉得是圈套,是欺骗,是沈安沉的妈妈伙同温亚霓布下的陷阱,她不能相信与自己相爱了六个月的沈安沉,是这样一个明知不能给她未来,却还道貌岸然玩弄她感情的混蛋。她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抬头说:“阿姨,也谈不上道歉不道歉的,即使您说的是真的,我也感激沈安沉给了我六个月美好的回忆,您说的我都能理解,我愿意分手,那我能进去跟他说句话吗?”
“他在休息,今天不太方便了,如果你不忙的话,过两天Eric稳定一些,你再来好吗?”沈妈妈彬彬有礼。
方童从包里掏出公寓的钥匙,有两把,一把十五楼,一把十六楼,钥匙圈上坠着的,是她在香港时买的米老鼠玩偶。她这一只是米妮,米奇被她拴在沈安沉的汽车钥匙上。一开始沈安沉还不干,觉得大男人用这个太丢脸,方童最后杀手锏,吓唬他道:“你爱要不要,不要我送给程凯,我告诉你,他一看跟我是情侣款,非得激动得挂脖子上不行。”
沈安沉当时毫不犹豫的抢过来,飞快的拴在自己的钥匙上,还得意的在方童眼前晃悠:“这个必须得配奔驰,他那钥匙,拴上也不配套。”
方童把钥匙递到沈妈妈面前:“既然这样,您帮我把这个还给沈总吧,我拿着也不合适了。”
温亚霓凑过来看了看,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米奇,方童一看,可不就是自己给沈安沉的那一个。温亚霓接过钥匙,手脚利落的把上面的米妮取下来,连同手中的米奇,一起交给方童:“这是你的吧?Eric前两天摘下来要我拿给你的,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你,他说两个是一对,分开不好,他就不留着了。”
这句话,甚至比沈安沉母亲那番言辞,更戳中方童的痛点。她把玩偶拿在手里,给沈安沉的妈妈仓促的鞠个躬,落荒而逃。在电梯里,她不经意的看到映在镜子自己的脸庞,落魄而挫败,她突然发现自己变得这么可怜,又这么可笑。这还是方童嘛,她在爱情中虽专注却不失潇洒,她觉得自己应当百炼成钢,越来越强大,谁知竟是变得这样胆怯渺小,快要把头埋进尘埃里。
回家路上,她买了半打啤酒,和乔森分开以后,她也曾伤心许久,太难过了就喝上两听,头晕脑胀的也就睡了。这一晚,她从六点钟开始,喝到凌晨一点,啤酒一扫而光,人却越来越清醒。她死活睡不着,连眼睛都不能闭上,闭上就能看的她和沈安沉相守的日日夜夜,星星点点。早上六点钟,她拨通程凯的电话:“老大,我撑不住了。”
方童洗澡,用淡妆遮住黑眼圈,换了一身鲜艳的衣服。她提着包下楼去上班,路过小区垃圾桶时,顺手把无辜的米老鼠抛进去。程凯在公司门口等她,她远远看见,笑着挥挥手。
程凯与她并肩进电梯,压低声音问她:“没事吧?你早晨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跳楼了。”
“我有病啊,我爸妈还指着我养老呢,嫁给谁不是嫁呢,我跟你说,就姐姐我这脾气秉性,嫁给谁都能美美满满过一辈子,你信吗?我非得在他一棵歪脖子瘸腿树上吊死啊,我才不跳楼呢,我好好活着,我找一个腿脚特好,活蹦乱跳的老公嫁了,我生一堆孩子,天天领到他们家门口恶心他,我看他到时候……”
程凯把满脸是泪的方童抱进怀里:“行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咱不哭。”
连续失眠两晚,方童觉得自己大概快疯了,她还偷偷去了一次沈安沉的医院,在楼下徘徊许久,就是没勇气上去。后来看到行色匆匆的温亚霓,提着保温瓶等电梯,她才把自己拉回现实里,灰溜溜的走了。
因为沈安沉生病,程凯和几个秘书室的小伙伴们工作量猛增,几乎抽不出时间陪方童。他能做的就是只要有空闲,就给方童打电话确认她没跳楼,还活着。方童呼扇着手里的机票,在电话里不耐烦的说:“哎呀,我真的不会做傻事啦,现在在机场呢,带我爸妈出去转转,请了三天假,加上周末,玩五天回来。”
“哦,那就好,去哪啊?”
“嗯,嗯,那个……成都。”方童声音小的都听不见了。
程凯在那头儿吼起来:“还说什么都不想了,你什么都不想还跑那儿去啊,你去哪儿不好啊,香港购物,澳门赌博,顶不济你去四川赈灾也行啊,你还往成都跑,你……”
方童挂断电话,推着满车的行李去办托运,她妈妈在身后喊:“童童,你搬得动吗?让你爸跟着你吧。”
“不用,你们原地等着吧。”方童赶紧走远了,她怕爸妈看见她的眼泪。
成都美景如故,方童安排的旅游路线,与她和沈安沉来的那一次,是一模一样的。她父母兴奋无比,一路上拍照留念,方童努力保持微笑,却抵挡不住情景重现,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就这一回了,我放纵的再想他几天,等回到北京,就全忘了。”
她不知道,医院中的沈安沉,病情在这几天之中风云突变,本来就快撤下胃管,却又再次出血。他积极的配合治疗,只想着能尽快出院,去找方童。见不到方童,他心乱如麻,焦急中想起程凯,便让家人联系他的这位助理,到医院给他汇报工作。程凯心里对他不满,态度也不是从前那般恭敬温和。沈安沉等到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便急着问方童的情况。
程凯假装漫不经心的说:“她去旅游了,我看心情挺不错的,沈总,您自己保重身体,好好养病吧。”
沈安沉想不通,他以为方童与他一样,都在思念里挣扎。与程凯见面的第二天,他坚持要求出院,医生认为病情还不算平稳,建议再观察几天,他拔下输液器,打开柜子就要把病号服换下来。温亚霓从椅子上站起来与他争抢,沈妈妈也责怪他不懂事,场面有些混乱,沈安沉刚把上衣脱下来,还未穿上衬衣,就觉得喉咙发痒。
他慢慢蹲下,开始呕吐咖啡色的液体,他想用手中的白色衬衫堵住嘴巴,但它瞬间就染上血色。温亚霓吓得尖叫,沈妈妈大声喊着:“医生,医生!”
医生来的时候,沈安沉已经失去知觉,他不知道自己被推入手术室,也不知道大量的血液源源不断的输入体内来维持他的血压。他还想着我要快点儿醒来,我要去找方童,她不会去旅游的,她一定是在家为我担心着急,我得快去见她才行。
大面积的胃出血,医生表示保守治疗只能让他送命,唯一的方案就是急诊手术,切除出血部位,才能保住性命。沈爸爸手腕哆嗦着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温亚霓和沈妈妈在手术室外哭泣,几个公司高层,也是沈安沉的朋友,闻讯赶来,同样的担忧难过。
手术倒是顺利的,医生竭尽全力保留残存的胃组织,即使这样,也只剩下了二分之一。术后沈安沉被送入重症监护病房,医生摘下口罩,一脸沉重的对沈安沉的父亲说:“但愿肝肾功能别受到影响,否则更棘手了。”
腹部的伤口,在沈安沉醒来后变得灼热疼痛,他拒绝开口同人说话,他只做两件事,闭目养神,或是瞪着天花板。他的生命体征日趋稳定,被转入普通病房,来探望他的人络绎不绝,大多是公司里的同事,各个部门组团来给老板送温暖,人来人往之中,就是没有方童。
方童在沈安沉手术后三天才回到北京,程凯到机场接他们,把父母送回家后,方童刻意不提沈安沉,就给程凯讲一路趣事,程凯搬着方童的大箱子上三楼,方童翻着背包找钥匙,程凯在她身后悄声说:“他情况不怎么好的,刚做完手术,还没出院呢。”
“哦,那个,我明天去上班是不是得先去人力资源那儿报到啊?”
“做的是胃切除,我前天跟秘书室的人一起去看他了,脸白得跟纸似的,精神儿也不好……”
“哦,那个,你说我给同事带的礼物是一早去了就分发还是等到下班再说?”
“你真那么狠心?人家都去看他了,你也不去?说实话,他那么对你我挺烦他的,可真见着了也觉得心里不舒服,太可怜了,你是没看到,人都瘦得走形了……”
“哦,那个,老大,我找不到钥匙了,你给我找找吧。”方童的手,不住颤抖,包掉在地上,方童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肩,向程凯求助。
程凯拿出钥匙,把门打开,伸手拽起方童,她眼神飘忽,喘着粗气,程凯拍拍她的头:“你在我面前,就别端着了。”
方童放声大哭:“我也不想这样的,我真不想这样,老大,我中毒了,我想恨他,想再也别见他,可看见他受罪我就心疼,我大概是上辈子欠他太多,这辈子在劫难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