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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豆绿(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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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晨起之时,庭院里居然破天荒地先有一人。

剑,百刃之君。文人佩剑不过为了彰显风采,但真正能让剑本身添带风采的只有真正用剑之人,挥斥有度,毫无做作。

不过,我来时但见到章邯收剑之姿,腕上刚柔,剑风凛冽显薄,虽然强劲却不失灵巧,是收敛待发之势。好比琴弦,两端弦柱越是收紧,琴音越是高促。

章邯将剑入鞘,他自然是觉察到我的存在,不过似乎因为上次收场的不愉快,他回身看来却没有说话。

寄人篱下当然要懂得低头,所以我下意识地在袖中摸索织巾。一般这个情境都是要恭敬地将织巾递上,然后宽慰一句辛苦了云云。

只可惜我这边找得起劲,章邯那边对我的动作则有些看不过眼,径直从我面前走过。

不过见他步履缓慢,似乎没有匆忙离开之意,我便冲他身后赞叹道,“章将军的剑法真好看!”

前方之人后背怔了一下,“你来之时,我正在收剑。”

“便是收剑的动作也很好看!”

对方下一刻的语塞是我预料之中的。这也许就是总结来的经验之谈,对于章邯,愈是复杂的事情和言行举止他便愈是感兴趣,而以他之力剖析谜题不难。反而是直白的一句话,能让习惯绕着圈子辨析的他反应不及。

趁着章邯顿步,我几步赶在他面前,“难得将军清闲,我也可以有个说话的伴。”

章邯淡淡开口,“我记得你并不是一个人。”

“将军是说那影密卫?”我摇头,“不说还好,我已经知道他腿上的伤是因我所致,他不在乎我却不得不介怀。再怎么与他说话都会愧疚。还是与将军说话有趣!”

这句话能从我口中说出来很别扭——一个杀手,杀人无数都能做到,居然还会为伤及无辜而心生愧疚?但幸好章邯并未抓住这句话。

“你有事求于我。”

他淡淡一句话开口,不过容色和缓。

“是……”毕竟是相求,我的态度少见的乖顺。“我,我想要些丹砂。”

章邯眉心拧起,他说,“丹砂不宜久服。”

没有询问我为什么需要这味药,章邯想必已经在那日夜谈后追问了那名影密卫关于夏无且对我古怪之症的猜测。

连医家圣手都无法确诊的怪病,我却能相信一个随便的草间医人,因为除此之外别无办法。况且,或许因心志驱使,我是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为冤魂侵扰,这丹砂有镇心安神的功效,服用之后并不是没有效果。只是现下桑海城大小药铺里的丹砂皆被运往蜃楼,几日前采购的已经空缺,而药铺里也没有剩余。

我见章邯说完那句话便不再言语,也不知道他到底答应我没有。

“听说这几日有一队奇异之人在桑海街市表演戏法,将军今日正好闲暇,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这个邀请,章邯倒明说着就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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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上很热闹,人行如潮水,熙攘不乱。其实傍晚时分是街市一天之中最为喧哗的时候,商家在这买卖之末会着力吆喝,货品也廉价贱卖地为赢得客人。要在这人群中穿行自如,也是困难的一件事。

“我们要加快些,夜幕将至时戏法就开始了。”

话毕,我回头就不见那人的身影。

这下可好,说是带人出来看戏法,想要讨得人家的欢心而满足我的要求,现在却连人都丢了。

我咬牙转身拨开人群大步往回走,在险些撞上迎面而来的行人时腰间一紧,走势扭转后被护在一人身前。

衣襟上的草木胰子的味道我很熟悉,所以也没有避开而是就着他的脚步退至一侧道旁。

他松开手时我抬脸看他,我以为面前之人会笑我,但是他只是淡淡说了句“你竟连刚才的局面都躲闪不了。”

确实,如果没有他伸以援手,我恐怕会真的撞在那行人身上。这就是那奇怪之症,现在尚没有发作,不过是反应迟缓了而已。不过对于他平淡的语气,我想或许他同时在笑的,只是易容之后被遮掩得不明显。

我揉了揉手臂,刚才在人群中挨挤碰疼了伤口,也不知道结痂处会不会再度被扯开。

“若不是你易容成这生疏的模样,还偏偏不能喊你的名字,我犯得着遭遇刚才的局面?”

“少荣。”面前之人说道,“你可以这样称呼我。”

“少荣……”我随着他念了一遍。这是个顺口且好记的名字,读来温文,很衬他现在的儒服打扮和低眉的儒雅。儒雅,想到这里连我自己也忍不住笑,章邯以儒雅这个词形容,怎么想都很诡谲。

我这边笑,那边章邯的脸色在面具下一定不好看,因为头顶上传来冷冷的问话,“这个名字很好笑?”

“不!很好听!”这次我的反应倒极快,觉察到他的视线还停留在我的脸上,而我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压不下。索性迅速掉转头,继续往前赶路。

我们去到之时,戏法已经开始。里外三四圈,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这戏法已经演了几番,可回回都能吸引这样多的看客,我在人群外层看到的只有人的后背,视线被遮挡在后,根本看不见前方令人惊叹时的情景。

踮起脚尖,视线越过前面人的肩头,内圈中正有一人抛掷火把。火炎顺着丢抛带起的风而向,随着火把凭空增加,几乎要相连成环。

“好!好!”“精彩!”

一片叫好声中,只见那精壮蛮子将火把收变合一举至胸前,张开便将火焰吞入腹腔。

我曾在咸阳粗浅见识过阴阳家左右护法的阴阳术。阴阳合抱,此消彼长却又相依相存,生克乘侮,聚散盛衰,万物生衍必然沦入这个循环。

这也是我相信命数的一点原因。

此刻那蛮子所作的杂耍与阴阳术颇为相似。思及至此,就听见人群骚动,恐慌自内向外传出。

我回神望去,那蛮子手上正抽搐不已,双掌向上渐渐弥漫烟熏之色。下一刻的景象让我不由得怔愣,因为眼前之人被突然燃起的烈火包裹周身,角弓反张后嘶哑之声远远传至。

被烧得焦黑的躯体挣扎着向前挪步,每一步,人群皆是惊呼而退。面前人群散开,我清楚地看到那人的模样:可怖而狰狞。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傍晚。

我在屋内透过窗棂看着外面的落日,屋外竹编篱笆的影子被越拉越长,最后变得很淡。

心里想,我那么长时间地看向窗外并不是因为害怕看见身后被束缚的两人。我只是很喜欢看着夕阳西下罢了。

定好的时间到了,我转过身。宁家两位老人已经喊不出声了,只在喉咙里撑着一点声响。我俯身在桌案上的一只铜灯里燃起光亮,这亮光如豆大小,微弱地随着我举起灯的动作跳跃。

木桌案被燃起,接着是挨挤堆叠成山的干柴。火苗舔舐而上,翻过不多数的几根屋梁够到了茅草的顶盖。果然,这简陋的屋舍很容易被包围在火势中。

傍晚,是残阳如火,炊烟直上时,加上屋舍偏僻,这里的火情必然不会被过早发现。而等夜色稍降,便会掀起混乱。腰上的短刀贴身冰凉,再等一会儿,那个叫盗跖的人就会被混乱引来。成功自然是好,倘若失败,我也可以杀了他。

他们身上的麻绳已经被燃烧成灰烬,随着绳子断开的是他们倒下的身体。探手试去,已经全无鼻息。

屋梁倒下轧于我的脖颈也是安排好的。带着火焰的横梁紧贴在脖颈肌肤时发出渗人的“滋——”声,甚至能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那个时候,我或许是哭了的,只是泪水太快被热浪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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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惊锣敲击入耳,恍惚可见漫天彩蝶纷飞,如梦似幻。而看客鼓掌喝彩间,人群分至两侧让出一道。

我抬眼看去,就见刚才□□之人正立于我身后不远处。真是,好一出戏法。

那人行礼,顺着让出的空隙走回内圈。而就在此时,站在最前方的两个身影却让我再次怔住。

天明和那项氏少年!

我迅速掉转身形,脚下步伐紧快地向远处走去。我很想疾步跑起来,可是一旦跑动,身子控制不下左右摇摆反而更慢。

就连自己都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停下来时我直直地向前摔在地面。青石板磕在下巴和膝盖上,火辣辣的疼大约是擦损破皮的缘故。手垂在身侧,我就这样埋头躺在地上,肩膀抽动,泪水从眼睛里直接落在青石板上,滴打连成一片深色。

这条路在山腰,往前是李斯曾经邀见过张良的地方,往歧路则是章邯暂住之处。

有人扶着我的肩膀让我坐起身,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拭去我下巴上伤口旁的泥沙,“你摔跤怎么不用手扶着,连下巴都擦伤了?”就像从前阿德待我时一模一样,一样的语气,一样动作。

低的眉眼平庸的相貌,是和阿德很像的。唯独那双眼睛,是与面容不相称的深沉。明明知道他是章邯,但是我更愿意相信他是阿德。

我听见自己哭着对他大声说,我生了怪病,一定是我骗了太多人做了太多坏事的原因。

没有人能治得好这种病,不用很长时间我就再也动不了,到后来我会连说话都不能出口。我会自己一个人孤独地昏睡、死去……

他蹲坐在地上安静地听我哭诉,我哭得筋疲力尽地靠在他肩前时,哑着声音对他说,“这次我摔跤不是你害的,我不会让你替我值岗。”

他就着这个姿势将我横抱而起,我伸手环住他的颈项,“你那天没去桑海边,你不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我看见青石板铺就的路在他身后慢慢向下延伸。

“你要说什么?”

“我想让你带我走,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然后在那建一个自己的家!”

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继而往前时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

我垂下头,“后来……你死了,我还留在这里。”

我并不知道这条路何时走到尽头的。天色越来越暗,我一直在絮叨着从前和阿德相处之事,还有小跖,只有他们二人是真正以诚待我的。所以,我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因为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情,算清楚了,才能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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