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暗香(1 / 1)
汉东方朔曾在《岁占》中有言,岁后八日,一日为鸡日,二日为犬,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八日为谷……当日晴朗,则所主之物繁育,若当日阴,则所主之日不昌。
印染也曾听很多老人说过,初一至初十,皆以天气清朗,无风无雪为吉。
偏偏,这一日,年初一,大雪。
意外的,老夫人很早便去刹中上香了,韩叔说,会到太阳落山时,才返回季宅。从这里看,巨大的玻璃,外面是红梅白雪,还有飘飞的雪絮……
季末霖穿着她织的毛衣,坐在室内的藤椅上,悠闲地看报纸。
印染穿着睡衣,还没有换。
她在想着,这样的天气,晚上还能否带印影去放烟火。
天气预报并没有说今天会有雪的。
……
这个时候,印影在做什么呢?
印染匆匆换了衣服,告诉季末霖,她想去看看印影,不过……“女孩子之间的谈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她想单独,和印影说说话……
成功支开季末霖。
南京今年的雪,莫名的多。见这地上的雪,估计是下了一夜,深深的脚印,软软的,踩在脚底下。
“长安大雪天,鸟雀难相觅。”
张孜当年见到的是长安,她眼前的,是这金陵城中的季宅。宁静的,空旷的,悠远的……只有冷冷的湿意。
她推门而入,见到印影坐在案桌前。
室内温度很暖和,面前的人,却穿着厚厚的衣服,案桌上的,是一张牛皮纸……看样子,印影在尝试着刻板。
印染走过去看纸上的花纹,很简单的几何图形,轻易地判断出,这样的花纹,适合做连衣袍子。
……都是她留在这个房间的工具。
印影刻得很小心,仍旧是歪歪扭扭,纹路,刻得不干净,不光滑。
印染失笑,握住她的手,稳住力道,叮嘱她,刀刻下去时,一定要利落……这张案桌,是她专门用来刻板的,常年积攒的刀痕,一道道,昭示着她的曾经。
她的手指,如果仔细摸,还有疤痕。
看样子,印言东并未系统的教过印影这些,她稍稍一松手,印影的刀片便划了下来……牛皮纸坏掉了。
印影有些手足无措,懊恼的看着她,这么简单的样式,她都刻不好。
“没关系,多练练就会好很多。”印染安慰她,对她而言,本就是用来打发时间的娱乐,架子上堆了好多染过漆的花板,那又如何,她没有成套的染布工具。
这个院子里,并没有红梅,她来的路上让人折了几支,插在花瓶里送过来,依稀的,还能看清花瓣上落着的雪花。
医生和护士照例进来替她检查身体,护士的手里,还有两瓶药水。
印影乖乖的躺回床上,刚才刻那些板,消耗了很多的精力,她想看这雪后的世界,印染便上前拉开了所有的帘子,刺眼的白光折射了进来。
“姐姐,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印影强撑着,嘴角扯出一丝的笑意看她。
她的脸色已经很差了……
莫名的心酸,还有,心疼她。
很小的年纪,承受着病痛。她一路走过来,看到几个和印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在堆雪人……本来是最有活力的年纪。
……
“我就是来给你拜年。”印染帮她拧好被子,想要说的那些话,没有忍心开口。
印影恍惚的笑着,视线,留在那几枝红梅上,开的真好……偏偏,是折断了的,插在这花瓶中。
终究是……
人间离别易岁时,只梅枝,勿相思。
“姐姐,我睡一会儿,”印影的脸色露出些犹豫,期待的看着她,“要是,要是睡的很晚,你要叫醒我,带我去放烟火。”
印染点头,轻嗯了一声。
她听护士说,印影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无以言说的情绪。
傍晚,季末霖备了车。
印染推着轮椅,怕她着凉,用厚厚的毛毯包裹住印影。去河堤上放烟火,是她答应的,不能食言。雪还在下,天气差到了极点,不得不撑着伞。
只有一个穿着便服的医生随从。
四十分钟的车程。
河堤上许多燃后的烟花爆竹,应该是昨天晚上放烟火的人遗留的。
天色并未全黑,烟火冲上天,迅速的绽放,凋落,消失……一朵接着一朵,一轮接着一轮,周而复始,看似不生不息。
印染也是许久没有放过烟花了,手里拿着根蜡烛,亲自点燃烟火,火星燃起的一瞬,迅速的往回跑,季末霖拉住她,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好笑的嘲她,既然那么怕,还要逞能。巨大的烟火,在身后绽放……
美不胜收,无与伦比。
印影开心极了,手里拿着一根手持的烟火,像是一朵朵的烟花,从手中飞出去。
片刻的安逸和美景,能让人忘记所有……
病痛,恩怨,明天,未来……
要是能永远停留在烟火绽放的那一刻多好。
印影的眼眶湿湿的,她不想做选择,这种选择,是抉择。
父亲,姐姐……
还有姐姐肚子里的宝宝。
她一个人不幸,还不够吗!
印影真的是累了。
回去的路上,帽檐遮住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她怕印染担心,所以强撑着,偶尔搭着话。这恐怕,是她最后能看见的冬天了,皑皑大雪,苍茫一片。
生与死,终结或是延续……
她以为,会不怕。
“姐姐,你恨爸爸吗?”
印影挣扎着,睁开眼睛。她太知道,即使现在有合适的肾,也免不了,再过些时间,身体里其他器官衰竭的情况……如果是命中注定,前二十年她一定是过的太幸福了,连老天,都嫉妒……
疼她的爸爸,小姑姑,支白……
还有,很多很多人。
可姐姐呢!
……
“你,原谅爸爸好不好?”印影的气息断断的,像是压抑着,她着急来季家,不是为了求姐姐给她一颗肾,也不是为了来追究从前的是非对错……父亲再有不是,那也是养育她二十多年、视她为掌上明珠的亲人。
印染没有出声,怨念?恩仇?恨意?这些,滋生在心里二十多年,已不是三年两语能说的清,解释了得了……
“你安心养病要紧。”印染推她跨过一个门槛,小道上的雪,被清理的很干净,积雪,堆在路的两旁。
一滴泪滑过印影的脸庞……
她就知道……
父亲对姐姐做的所有,那么多年积攒的,又岂是她这个将死之人能理解的,甚至,还妄想……
“姐姐……你看这腊梅开的多漂亮。”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有没有说过,梅,是她最爱的花。
寒冬腊月,冒雪盛开。是风骨,是傲骨……
门,深深地关上了。
屋内站了很多的人,医生,护士,管家……
印影觉得脑子轰轰的,她撑着仅剩的力气,指着案桌上的盒子,目光看着印染……很难,再说出一句话。
那是父亲让她带来的,她走的匆忙,看不懂盒中是何物,恐怕……也不会再有时间和机会,去问父亲。
印染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那日,她带去上海送给印言东的,他一直费尽心思,想要的。
……
“姐姐,我想……”印影去拉她的手,怕再不用力,印染会听不清她要说的话……强扯出笑意……
“我想,再回一趟通州。”
……
她一定要回通州去,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