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1)
讲加里巴尔蒂①和他那著名的红衣队的故事,讲数百年前的西西里晚祷事件,当时西西里人奋起反抗,杀死许多法国占领军。又讲了许多西西里受外族欺压的事,从罗马人开始,接着是摩尔人,诺曼底人,法国人,德国人,一直到西班牙人。啊,多灾多难的西西里!从未有过自由,老百姓总是挨饿,劳动力廉价出售,人民动不动就得流血。
①19世纪意大利民族主义领袖。
所以现在没有一个西西里人相信政府,相信法律,相信有序社会,他们相信,这一切只能使他们变成负重的牲口,任人驱使,任人宰割。多年来,吉里亚诺一直在听着这些故事,并把它们深深印记在脑海中。只是现在他才觉得自己能改变这一切。
吉里亚诺注意到皮西奥塔一面抽烟,一面喝着咖啡。即使在这样一个欢聚时刻,皮西奥塔的唇角仍挂着一丝讥笑。吉里亚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也很清楚他日后会说什么:你只要傻乎乎地挨上警察一枪,再把警察打死,成为一名罪犯,然后那些爱你的人就会倾注他们的感情,把你当作来自天堂的圣人一般。尽管如此,吉里亚诺觉得皮西奥塔还是唯一一个与他没有心灵隔阂的人。
还有那个女人拉·维尼拉,他母亲为什么会邀请她来,她来这儿干什么?他见她脸上风韵犹存,眉毛描得粗重、乌黑,暗红色的双后在烟雾缭绕的光线下几呈紫色。她身着西西里寡妇穿的那种直统统的黑色长衫,因而无法看出她的体态如何。
吉里亚诺不得不把怎样射杀警察的事从头至尾给大家讲了一遍。父亲已经有点醉了,图里讲到把警察打死时,他大声嚷着表示赞许。母亲却默不作声。父亲又讲了那位农民曾来找过他的驴子,他对农民是这样说的:“满足吧,你只不过丢了一头驴子,我可是失去了一个儿子。”
阿斯帕纽说:“驴子找驴子。”
大家都笑了。吉里亚诺的父亲接着说:“那农民听说打死了一名警察时,吓得不敢吱声,害怕自己也要挨鞭打。”
图里说:“我会偿还他的。”
最后,赫克托·阿道尼斯简要地讲了讲他救图里的计划。他说要给死者家属一笔赔偿金。为了筹钱,吉里亚诺的父母只得把他们的小块土地抵押出去。他自己也要拿出一笔钱来。但这事只有等到死者家属怒气平息之后才能办。要借助于伟大的唐·克罗斯对政府和死者家属施加影响,无论怎么说,这次多少是个意外事故,双方均无恶意。只要死者家属和政府相关官员接受这一说法,这出戏就可以演下去。只是要将遗留在杀人现场的那张身份证取回来。而有一年的时间,唐·克罗斯能使它从起诉者的卷宗里消失。最重要的是,图里·吉里亚诺这一年里不能惹是生非,必须隐身于深山老林之中。
图里·吉里亚诺不厌其烦地聆听着,不时地点头微笑,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他们还把他当作两个多月前节日时的吉里亚诺了。他已脱了羊皮上衣,身上的武器也拿下来了,枪就放在桌子下面他的脚旁边。可是,无论是武器,还是那丑陋的大伤疤,都没有令他们触目惊心。他们无法想象,由于肉体上遭受的巨大打击,他的思想已彻底改变,他已不再是他们所了解的那个小伙子了。
在这座房子里面,此刻他是安全的。值得信任的人在街上放哨,监视武装警察的营房,一有攻击迹象,马上来给他通风报信。这是座石砌房子,是好几百年前建的,窗子足有1英尺厚,沉重的木质护窗板紧紧关闭着。木门也很结实,还加了铁栏杆。屋子里透不出一丝光线,要想突然袭击,迅速地强行入室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图里·吉里亚诺仍觉得危机四伏。这些他所爱戴的人会诱骗他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上去,劝他做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让他放下武器,不再与他的同胞作对,使他听任法律的约束。在这种情况下,他知道他不得不对他所最爱的人狠狠心了。这小伙子以前一直梦寐以求的是得到爱戴,而不是权力。然而现在全变了,他现在清楚地看到,权力是第一位的。
他温和地对赫克托·阿道尼斯,同时也是对大家说:“亲爱的教父,我知道你这样说完全是出于对我的爱护和关心。可我不能让父母为解脱我的困境而失去那一点点土地。你们在座的大家也不必过于为我担心,我已长大成人,该为自己的鲁莽负责了。而且我不要任何人为我打死警察而付赔偿金。别忘了,仅仅因为我偷运一点奶酪他就要枪杀我。要不是我以为自己快死了想找个垫背的,我是绝不会开枪的,但是,一切都过去了。下次我不会这么轻易开枪的。”
皮西奥塔说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呆在山里更带劲儿。”
吉里亚诺的母亲并未受到干扰。人们能看出她内心的恐惧,她那焦灼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心。她绝望地说:“千万别去做土匪呀,老百姓已经够苦了,可别再去抢他们啊,不要去当强盗!你问问拉·维尼拉,她丈夫过去过的是什么生活?”
拉·维尼拉抬起头来直视着吉里亚诺,吉里亚诺吃惊地发现她一脸淫荡之色,似乎正在竭力挑动他对她的热情。她火辣辣的双眼大胆地盯着他,几乎在挑逗着。以前,吉里亚诺总把她当作长一辈看待,可现在,他发觉她很性感。
她很动情,声音有点嘶哑。她说:“就在你想去的深山老林里,我丈夫曾经像一头野兽一样生活过。他时时在担惊受怕,吃饭不香,睡觉不宁。和我一起睡在床上时,哪怕有一点点响动,他也会惊得跳起来。我们睡觉时,他总是把枪放在床边的地板上。但是即使这样也没能帮他摆脱厄运。那次,我们的女儿病了,他想回来看她,而他们正等着抓他。他们知道他的心肠很软。他像一条狗似地被打死在街上,他们从他身上踩过去。还直冲着我笑。”
吉里亚诺见皮西奥塔脸上带着讥讽的冷笑,大土匪坎特莱里亚会心软?他曾屠杀了六个被他怀疑告密的人。他不仅敲诈殷富的农家,还掠夺可怜的贫寒农民的钱物,把整个乡间搞得人心惶惶。可是他的老婆的看法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拉·维尼拉没有注意到皮西奥塔的冷笑。她接着说;“我把他埋了,一个星期以后,又埋了我的孩子。他们说是肺炎,可我知道她的心碎了。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我去山里看望他的情景。他总是饥寒交迫,有时还有病在身。有段时间,他曾非常渴望能重新过上一个普通农民的生活。可是,最糟糕不过的是,他的心变得像橄榄核一样硬。他已失去了人性,愿他安息。所以,亲爱的图里,不要再强要那份自尊心了,我们会帮你度过难关的,千万别操我丈夫生前那个行当。”
所有的人都默默无言,皮西奥塔也不再笑了。吉里亚诺的父亲轻声念叨着,说要他放弃那片土地他倒是很乐意,他早上可以睡睡懒觉了。赫克托·阿道尼斯下垂目光盯着桌布,双眉紧锁。大家谁也没有说话。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这是一个放哨的人发出的信号。皮西奥塔过去和那人说了几句,他回到屋里,向吉里亚诺做了个手势,要他操家伙。“武装警察营房灯火通明,”皮西奥塔说,“有一辆警车堵在贝拉街进入中心广场的路口。他们正准备袭击这所房子。”他停了停,“我们必须立刻告别。”
吉里亚诺异常镇定地做好了出逃的准备,这一点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母亲一下子扑进他的怀中,他一边拥抱着她,一边将羊皮外衣抓在手中。他向众人道别。不一会儿,他已穿好皮衣,背上步枪,全副武装好了。这一切都是在不慌不忙中完成的。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朝大家笑笑,然后对皮西奥塔说:“你可以留下来,以后再到山里找我,或者是现在就跟我走。”皮西奥塔默默地走过去开了后门。
吉里亚诺最后拥抱了他母亲一下,母亲使劲亲了他一下说:“躲起来,千万别鲁葬行事。我们会帮助你的。”这时,他已经离她而去了。
皮西奥塔在前面带路,他们穿过旷野,来到山脚下。吉里亚诺一声响亮的唿哨,皮西奥塔停了下来,等吉里亚诺赶上。这条路直通山里,而且,放哨的人告诉他,这个方向没有警察巡逻队。再爬四个小时的山路,他们就平安返回格罗塔·比安卡山洞了。如果武装警察敢摸黑追赶,倒真是件既勇敢又愚蠢的行动。
吉里亚诺问道:“阿斯帕纽,来了多少警察?”
“12个,”皮西奥塔说,“再加上指挥官。”
吉里亚诺笑着说:“13个可是个不吉利的数字。才这么几个人,我们干吗要跑呢?”他顿了顿,说:“跟我来。”
吉里亚诺返身走在头里,走过旷野,又进人蒙特莱普镇,来到了大街上,接着他们越过贝拉街,躲进一条昏暗、狭窄的小胡同的安全之处,远远注视着吉里亚诺家发生的一切。
五分钟后,他们听到一辆吉普车突突突地沿着贝拉街开了过来。车里挤着六个警察,包括指挥官本人。车一停下,两个警察跳下车来,迅速穿过小巷去堵后门。队长和其余三个警察走上前去,猛敲吉里亚诺家的大门。这时,一辆轻型带篷布的卡车开过来停在吉普车后,从车上又跳下两个警察,端着步枪,把守着大街。
图里·吉里亚诺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警察袭击之前早已料定,袭击的目标绝不会发起反抗,面对绝对优势的力量,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