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可我在西西里生活,所以不能当面反对唐·克罗斯。我在他俩之间走钢丝,可我绝不会出卖吉里亚诺。”
迈克尔想,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他从任何人那儿都得不到明确的答案呢?因为这是西西里,他想。西西里人惧怕讲真话。独裁者们和宗教法庭的审讯官们已经为说真话而折磨他们数千年了。罗马的法治政府要求说真话。忏悔室的神父也要求人们讲真话,否则要永世受地狱之苦。然而真言是力量的源泉,控制的杠杆,为什么要把它送给别人呢?
迈克尔想,他不得不自找出路,或者放弃使命赶快回家。他在这儿处境很危险,很显然,吉里亚诺与唐·克罗斯之间有深仇大恨,而卷入一件西西里深仇的旋涡之中乃是自取灭亡。因为西西里人认为,报仇是唯一的真正的正义,而且总是毫不留情。在这个天主教的岛屿上,家家都供奉着一尊哭泣的耶稣塑像,天主教徒的宽恕被看成是胆小鬼的令人不齿的托词。
“吉里亚诺与唐·克罗斯为什么会成为仇敌呢?”迈克尔问。
“由于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惨案,”安东里尼说,“那是两年前的事。自那之后再也不一样了。吉里亚诺指责唐·克罗斯。”
忽然间汽车似乎要垂直坠落下去似的。路从山上陡降进入山谷之中。他们从一座诺曼底城堡的废墟旁经过,城堡修建于900年前,用于增强乡村的恐怖气氛,可现在,不会伤人的蜥蜴在爬行,几只离群的山羊在游荡。往下一看,迈克尔已经看得见蒙特莱普镇了。
小镇深深地藏在群山的紧密环抱之中,仿佛在井底吊着的一只桶。小镇形成一个规则的圆圈,没有一栋房子伸出圈外,夕阳照在石墙上,像燃起深红色的火一般。菲亚特正沿着一条窄窄弯弯的街道缓缓而行,安东里尼停了车,原来前面有一道路障,由一排保安警察把守,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警察用枪示意他们下车。
迈克尔看着安东里尼掏出证件给警察看。他见是一种特制的红边通行证,知道这种通行证只有罗马的司法部长才能签发。迈克尔自己有一个,他被告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像安东里尼这种人怎么能搞到这么高级的证件呢?
接着,他们回到车上,行驶在狭窄的蒙特莱普街道上,街道很窄,如果对面开过来一辆车,他们互相都不能通过。房子都带有别致的阳台,漆成各种不同的颜色,很多是蓝色的,其次是白色,还有些漆成了粉红色,极少数的是黄色。这个时候,女人们大多在家给丈夫做饭,街上也没有孩子玩耍。相反。每个角落都有一对警察在巡游着。蒙特莱普看上去像一个实施军事管制的被占领城市。只有几个老头神情木然地从阳台上往下看着。
菲亚特停在一排相连在一起的房子前,其中之一漆成鲜艳的蓝色,有一道铁栏大门,大门上用铁条焊成一个字母G。开门的是一个60岁上下的瘦削的小个子老头,他身穿深色带条纹的美式西服,白衬衫、黑领带。他就是吉里亚诺的父亲。他迅速而热情地拥抱一下安东里尼。他把他们让进屋时,几乎是感激不尽地轻拍着迈克尔的肩膀。
吉里亚诺的父亲脸上的表情,是一个人痛苦地等待死亡降临到身、患不治之症者的亲人的那种表情。很明显,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他的手抬到脸上,好似要竭力不让五官变形。他身体僵硬,活动不灵,走路有点摇摇晃晃。
他们走进一间宽敞的客厅,对这样一个小镇上的西西里人家来说,这间客厅是够豪华的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放大的巨型照片,大得难以辨清照片上的人是谁。照片框是椭圆形的,由奶油色木头做成。迈克尔立刻明白了,这准是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照片之下,一张黑色小圆桌上放着一盏还愿灯。另一张桌子上镜框里一帧照片较为清晰,父亲、母亲和儿子站在红色幕布前,儿子的胳膊搂着母亲。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直视镜头,好像向它挑战似的。他的脸非常英俊,如希腊雕塑一般,五官稍重,如在大理石上精雕细刻而成,嘴唇圆满而性感,双眼成椭圆形,眼睑半合,两眼间距很大。这是一张十分自信、决心左右世界的人的脸。可是谁也没料到,迈克尔从这张英俊的脸上却看出舒心的甜蜜。
还有一些他与他姐姐、姐夫的合影,但几乎都隐放在角落里的阴暗的小桌上。
吉里亚诺的父亲把他们领进厨房,吉里亚诺的母亲正在做饭,她从炉灶前转过身来招呼他们。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看上去比隔壁房间里照片上的她要显得老得多,简直判若两人。她礼貌的微笑像是脸上正骨时留下了一道裂缝,脸上皮肤皱裂、粗糙,长长的头发技在肩上,其中夹杂着缕缕银丝。令人吃惊的是她的双眼:两只眼睛几乎因对这个世界的无尽的仇视而发黑,因为这个世界无情地摧残着她和她的儿子。
她不理她丈夫和斯蒂芬·安东里尼,径直对迈克尔说:“你是不是来帮助我儿子的?”另两人见她问得唐突,显得有点窘迫,可迈克尔庄重地对她微微一笑。
“是,我和你一起。”
她紧张的情绪稍稍地松弛下来,垂下头埋进两手之中,好像准备承受打击似的。安东里尼以和缓的声音对她说道:“本杰米诺神父也想来的,我跟他说过你不希望这样。”
玛丽亚·隆巴多抬起头来,迈克尔惊奇地发现,她的每种感情都写在脸上,嘲笑、憎恶、担心,讥讽的冷笑,以及无法压制的愁眉苦脸。“噢,本杰米诺神父有一副好心肠,这点毫无疑问,”她说,“正是由于他有这副好心肠,他才像个灾星,他让一村人全都送了命。他就像是那种叫做波尔麻的植物——谁碰上它就得流血。他把人们忏悔时吐露的秘密全都告诉他哥哥,他把人们托付于他的灵魂出卖给魔鬼。”
吉里亚诺的父亲好像在安抚一个疯子,他说得平和而又入情入理:“唐·克罗斯可是我们的朋友,是他帮助我们出狱的。”
吉里亚诺的母亲怒不可遏地脱口而出:“啊,唐·克罗斯,那位‘善人’,他是多么善良啊。可是要让我说,唐·克罗斯是条奸诈的毒蛇。他明明端着枪向前瞄准,却会突然转脸杀死身旁的朋友。本来我们的儿子该和他一起来治理西西里的,可现在图里一人躲在深山,而这位‘善人’和他的狗党却在巴勒莫逍遥自在。唐·克罗斯只消打声唿哨,罗马当局就会俯首贴耳。他犯的罪比咱们的图里要多得多,他才是坏蛋,咱们的儿子可是个好人,哼,要是我像你那样是个男子汉的话,我一定会杀死他,让那位‘善人’永远安息的。”她做了个手势,以示深恶痛绝,“你们这些男人,什么都不懂。”
吉里亚诺的父亲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客人赶了好几个小时的路,先给他弄点吃的再说。”
吉里亚诺的母亲顿时像变了个人,她关切地说:“真抱歉,您大老远地赶来看我们,听够了唐·克罗斯的谎话,又得听我们唠叨。你还要到哪儿去啊?”
“明天上午我得去特拉帕尼,”迈克尔说,“我住在我父亲的朋友家,等你儿子来找我。”
房间里一片肃静,迈克尔觉得他们都了解他的底细。他们都看到了他那凹陷的半张脸,那是两年前留下的伤疤。吉里亚诺的母亲过来和他迅速拥抱了一下。
“先喝杯酒吧,”她说,“然后到镇上转一圈。一个小时之内饭菜就能做好。那时图里的朋友也都到了,我们再好好谈谈。”
安东里尼和吉里亚诺的父亲一边一个,走在迈克尔的身边。他们沿着蒙特莱普那狭窄的鹅卵石铺成的街道缓缓而行。这时太阳已经落山,鹅卵石映出他们移动的暗影。茫茫暮霭中,四周只有武装警察的身影在走动。每个交叉路口,长蛇般窄窄的通道如蜘蛛吐出的丝一般从贝拉街岔向四面八方。小镇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景象。
“这儿曾是个生机勃勃的小镇,”吉里亚诺的父亲说,“像西西里所有城镇一样,这儿一直总是很贫穷,深受磨难,但它却充满生机。现在有700多镇民因私通我儿子而被捕入狱。他们中绝大多数是无辜的,可政府把他们逮捕,以此恫吓其他人,让他们密报我的图里的行踪。这个镇的周围有两千多武装警察,还有几千警察在山里搜捕图里。所以人们再也不在户外吃饭了,孩子们再也不能到街上玩耍了。警察们都胆小如鼠,哪怕有只兔子蹿过路面,他们也会开枪射击。天黑之后实行宵禁,如果镇上哪位妇女到邻居家串门被他们碰到了,就会遭到凌辱。要是男人,他们就会被送到巴勒莫的监狱中,百般折磨。”他叹了口气,“这样的事在美国绝不会发生的。我诅咒那个时候我离开了美国。”
斯蒂芬·安东里尼点上一支小雪茄,大家都停下来等他。他徐徐吐出烟雾,微笑着说:“说实话,所有的西西里人宁愿闻自己村里的粪便也不愿去闻巴黎的最高级的香水,我在这儿干什么?我完全可以和他人一样逃到巴西去。唉,我们西西里人都很眷念养育之地,可是西西里却不爱我们。”
吉里亚诺的父亲耸耸肩,“返回西西里,可真是件蠢事。如果我再等几个月,根据法律,我的图里就是美国人了。不过他在胎儿期肯定就已受到美国气质的影响了。”他摇摇头,觉得难以理解,“要不然他为什么总是为别人的事操心,甚至为那些与他毫无关系的人操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