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爱情(1 / 1)
一直到站在北平王府那厚重高耸的朱红大门之前,独孤敬烈还在犹豫着自己今夜该不该来。
在一个人已经下定决心要放弃自己最重要的珍藏时,是很难再重新面对的。
但是凌琛显然是不会体察到独孤敬烈的心思的,他回府时因为脸上带伤,满身脏污,因此又被邹凯念了个发昏章第十一。独孤敬烈被侍卫请进门时,立时遭了心情郁闷的凌家小公爷一个白眼:
“我还以为你舍不得酒了呢。”
独孤敬烈沉默地将怀中的两坛梅子酒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凌琛见了梅子酒,脸色缓和了一些,嘟囔一句:“有本事你躲一辈子?”
他扬声唤人,令上酒菜。虽是在自家府邸之中,但因身份尚是晚辈,不便住王府正房,因此只在王府西面收拾了几处院落出来暂住。凌琛喜高阔之处,便挑了处楼阁作卧房,如今在阁中正室里招待独孤将军,虽不算庄重,但也不算失了待客之道。
独孤敬烈见侍女流水价进来安席,不好说政事,便问道:“脸又是怎么搞的?”
凌琛摸摸脸,他被侍女冷敷热贴一阵,颊上红肿已消,但是嘴边划破的地方依旧微微生痛,在数十枝烛光的映照下,唇角殷殷艳红,极是触目。他叹口气,道:“太子弄的。”
独孤敬烈沉声道:“他打你?”
凌琛抬眸扫他一眼,道:“怎么着,你要替小爷找回场子来啊——他失心疯了,小爷不跟他计较。否则我就是让他两只手,一样把他踹趴下,不劳武德大将军惦记着了。”
他挥退侍候的众人,冷冷道:“他自小没了母后,已经够可怜的了;现下他的父皇,也把他当作了弃子;难道我还要落井下石不成?”
独孤敬烈一惊,失声道:“什么……皇上……可是要废太子了?”
凌琛摇摇头,道:“不,皇上不会废太子……”他撑着额头,有些苦涩地笑道:“若是皇上肯废了他,只怕他还能有一星半点儿的活路……算了,说起皇家就扫兴。给你瞧点好玩儿的东西。”他伸手在腰间悬挂的香囊里翻找一刻,摸出一根枯草一样的东西来,放在案上,道:“你在北疆历练十年,见过它没有?”
独孤敬烈拈起那根草枝,见枝条疏离,叶片宛若兰草,虽已干枯得乌黑,却有柔柔光泽自叶脉中透出;嗅一嗅,微带异香,再嗅一回,忽觉那异香入腹,立时散发开去,直冲脑门,竟有熏然之感!
凌琛笑道:“这草只长在北戎王家秋狩的山中,唤作‘鹿回头’,意思是鹿吃了喜欢,还要回头再吃。北戎人秋狩时猎鹿无数,那些鹿却还要为这种草回到绝命地来,你说这草有多厉害?”
他伸手拿起一坛独孤敬烈带来的梅酒,拍开封泥,嗅了嗅酒香,又向独孤敬烈要过那枝“鹿回头”来,投进酒坛之中。晃动一刻,往两只八棱莲纹银杯中倾了两杯,推了一杯到独孤敬烈面前,道:“敢不敢试一试?”
独孤敬烈嗅那酒香,果然酒气清洌无比,连酒中梅香,也仿佛止不住地冲将出来,浓郁异常。他皱眉瞧瞧凌琛,道:“我在北疆这些年,如何没听一个人提起过这种草?”
凌琛笑道:“这草又不稀奇,北戎人只要猎鹿,也不曾理会过它。后来北戎国中有个巫医,瞧着这草鹿儿爱吃,心中好奇,便用来试着泡酒,才发现无论何种粗劣酒浆,泡过这草,也成了美酒佳酿……他与部族一名王子是好友,便将这酒送给了……那位王子。”独孤敬烈瞳孔一缩,道:“温郁渎!”
凌琛笑着点头,道:“他用这酒可惑了不少人。这酒初饮时只是香美适口,但喝过之后脑袋醉得深沉,恍惚难言,身体却兴奋难耐,容易受人……惑乱。”独孤敬烈盯着他,道:“你喝过,是不是?”
凌琛翻他一眼,老实承认道:“是。”独孤敬烈立时问道:“温郁渎哄你喝的?”凌琛瞪眼道:“你是来说公事还是说私事的?小爷不爱讲给你听,怎样!”
独孤敬烈又急又气又怒,道:“你……你……”一张脸被憋得黑里透紫,极是骇人,换他的两个弟弟见了,准要被吓得魂灵儿出窍。凌琛却偏不吃他这一套,道:“我怎样?”他吊起一只眼睛来瞪独孤敬烈,冷哼道:“你是我什么人,我要讲自家私事给你听?”
独孤敬烈被他堵得一句话也答不出来,胸膛起伏,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凌琛冷冷道:“现下说公事。想来是那温郁渎是将‘鹿回头’送了一批给太子,教太子将此草泡的酒熬在赈灾的粥中,灾民喝那粥香甜暖身,便能渐渐聚起人来;再私下应了温郁渎和亲之盟,送马入朝,便能以朝庭需要马夫之名,在洛阳,长安各地召集人马;便可以借此次皇上出行围猎,远离禁军之际,动乱逼宫——”他叹道:“这也是太子无路可走,才想出这等破绽百出的主意来。没有兵部斟合印信,凭区区太子令,我父王岂能容北戎马队入关?在长安,洛阳等地聚众,又如何躲得过你爹的眼睛?好在天降大雪,喝了粥的灾民因神思昏乱,不识避雪,因此才多有冻死,便被我瞧破了关窍。”他瞟一眼脸色赤红的独孤敬烈,吁了口气,道:“幸而我昨日便接到了父王来信,今儿又见到了冻殍尸身,因而比你先一步赶到了大慈恩寺,才没让太子一错到底,死无葬身之地……”他扫独孤敬烈一眼,道:“你家齐王,没拿着太子把柄,如何?”
独孤敬烈将手中银杯捏得几乎要变了形,他当时只是因齐王关心这些事体,听京兆尹报来,大慈恩寺外冻殍甚多,连忙查问;独孤丞相想着既是太子在大慈恩寺赈灾,便令他亲去查看。哪里想得到竟是这般一场大乱子?更想不到凌琛翻手间便将此乱镇于无形!他想了想,哑着嗓子,道:“你当初说的不错,朝庭党争,靡废的是百姓……如此大乱被你压了下来,能保朝中平安,也是好事。”
凌琛瞧他一刻,冷洌的目光终于柔和下来,缓缓道:“你倒是一片慈心……可是你爹要是知道你放过了这么个扳到太子的大好机会,一定会气得捶胸顿足。”
独孤敬烈瞧着他唇边的伤痕,咬牙不语,心道无论是谁,我都不允许他将你卷进这生死莫测的天家之争中来。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凌琛伸手摸摸自己嘴角,摸着了一星儿凝着的血痂,随手便抠了抠。独孤敬烈瞧着,下意识地喂了一声,伸手就想拉住他乱抓的手,手刚伸出一半,忽然凝在了空中。
他不敢碰他。
哪怕要忍得肝肠俱裂,迸得骨骼寸断,他也不敢再碰一碰他。
凌琛的目光,也已经凝在了他伸出去的那只手上。
那一刹那,仿佛有万千俱灭岁月,在这寂静楼阁内外,滔滔流过,无声无息,无穷无尽,裹挟起多少遗恨愁思,相见无奈。
不敢,不愿,不能。
独孤敬烈缓缓地收回手,站起身来,有些吃力地道:“现下……既已知道了前因后果,我自能回复我爹与齐王,你不必忧心……夜深了,我这便……告辞了……”
凌琛扫他一眼,淡淡道:“不送。”眯眼瞧瞧自己面前的酒杯,毫不犹豫地举杯一仰头,将杯中酒浆喝了个涓滴不剩。
独孤敬烈大惊,那是泡了“鹿回头”的梅酒!他惊呼一声,上前一步,道:“你……你怎地……喝这酒?”
凌琛挑眉,道:“这点儿酒,能将小爷怎么样?”他斜眼瞧瞧满脸担忧的独孤敬烈,火上浇油地道:“你管我?”说着举起酒坛,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嘭的一声,将酒坛放在桌上,溅得酒水四溢,将一只织金软缎的袖子也淋湿大半。他毫不着意,淋淋漓漓地举起杯来,凑至唇边。
独孤敬烈快步绕过桌沿,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几乎是哀求地道:“凌琛……别喝这酒……”
凌琛腕间用力,与他相持一刻,因肩上有伤不好着力,手臂挣不出他掌握,冷笑道:“这下子又敢动手了?”左手闪电般一晃,已经抓过案上坛子,一仰头,酒浆倾洒而下,他张嘴接住,酒水泼洒,沾得胸前衣襟,一片狼藉。
独孤敬烈低吼一声,劈手从他手里夺过酒坛,一挥手便将坛子扔了出去,砸了个稀里哗啦。门外侍候的侍女听得动静,连忙进来探看,凌琛跳起身来,大吼一声:“滚,给小爷滚远着些!”把那群女子尽吓得花容失色,慌忙退将出去,掩上了门,脚步纷乱地下了楼去。
凌琛冷冷抬眼,盯着面前的独孤敬烈,挑衅道:“你是我什么人,敢管我喝酒?”
独孤敬烈在那双冰冷美目的凝视下,无力地开口道:“凌琛……别这样。你好好儿的……别胡闹……”
凌琛气极反笑,道:“啊,是我胡闹。”被独孤敬烈握住的手腕一拧一翻,极灵活地将手中那一杯酒全泼在了他的脸上!死瞪着独孤敬烈,一字一顿道:“小爷胡闹了十九年了,在长安城里,一般的胡作非为,倒是谁宠出来的?”
独孤敬烈满脸酒浆,知道凌琛已是暴怒,无可奈何地松开手,痛苦道:“别说了……凌琛,都是我的错……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不行么……”凌琛哼道:“可是我知道!”他忽地扔了杯子,一把从独孤敬烈掌中挣脱开去,快如电闪般地扣住独孤敬烈的后脑,五指插~进他脑后鬓发间。独孤敬烈猝不及防,被他抓得生痛。凌琛另一只手在他额际一拈,狠狠一扯,痛得他一皱眉。便见凌琛在他面前伸开手掌,掌中躺着几根白发,在烛光下,微微生出柔和的光晕。
凌琛冷笑,道:“你道这酒不是好东西,所以就以为我在胡闹?告诉你:小爷要做的事情,一向都想得清楚,喝了酒如何,自家知道。不象独孤将军,空掌着天下兵权,仿佛威风八面。其实连自己想要的——呃,也不敢伸一根手指头!”他盯着手中的白发,以嘲非嘲地道:“你才多少岁,便生了这玩意儿?天下人都说当老百姓苦,你这皇亲国戚,也当得这般黄连泡茶——自找苦吃?”
独孤敬烈瞧着他送到自己面前的白发,痛苦地闭上眼睛,道:“说这些做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们活在人世间,俱是身不由已……凌琛,我不能这样对你。不能对不起……北平王……”
凌琛听他提起自家父王,满心的恼怒化作一声长叹,慢慢地松开了抓着他头发的手,摇了摇头,有些心灰意冷地道:“行啊……你这许多年都在忍。忍着我们家族的恩怨,忍着朝堂政事的肮脏,忍着长安城里的孤寂。你忍了半辈子,然后还打算再忍过下半辈子,忍到死,忍进棺材,随你呗……你道小爷是可怜你么?战场上多少生死与共的弟兄死在我面前,只要稍有心软,就会殆误战机!小爷瞧尽了生死,难道还断不下你一个独孤敬烈?”
他转过头去,不再用那令人心悸不已的目光瞧着独孤敬烈,只不耐烦地抖了抖酒渍狼迹的衣袖。
“可是,越是看透生死,便越要把握眼前人……这般浅显的道理,我还以为你会明白呢……”
他似在喃喃低语,但是天地空茫寂缪之间,那低不可闻的声音,依旧刻骨铭心地钻进了想要守候他一生一世的人的耳鼓心扉中去。
独孤敬烈听着凌琛说话,那低低细语如汹涌浪涛,冲刷得他的脑海一片空茫。那惑乱人心的美酒香气,在室中氤氲漫延,馨气透入四肢百骸,每一寸都是迷乱。
可是,无论那香气浓郁到了十分百分,千分万分,那爱若性命的少年气息依旧是烙印心间。
爱情在天下家国这样的宏图大业之下,一直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可是它当真奔涌席卷而来的时候,人们才知道,原来这才是人心中,最原始而最强大的欲望。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梦游似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凌琛的手臂,如当年无数次搂抱他一样,终于将他拥进了自己的怀中。
他们相吻,难舍难分。同是武人,力道凶猛而怀抱坚实,把对方嵌在骨中吞进腹内。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北平王世子,不再是武德将军;丢开了身份地位,家国责任,禁忌伦常;他们,只是相爱相知相许,不愿分离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