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Chapter 33(1 / 1)
在G从内阁办公厅走出来的时候,托马斯随着游览的人潮进入市中心的圣米迦勒大教堂。
这座教堂初建于11世纪,是西格伯特一世登基后,为了纪念其兄长,在兄长遇害的地点所建。主体建筑是非常典型的早期哥特式,柳叶尖拱门刚刚替代了圆拱门,两栋尖顶塔楼比肩而立,直指苍穹,飞动凌厉的线条还带着盎格鲁罗曼时代的粗犷。前厅极其幽深,两边是精美异常的高窗,彩玻璃上绘着使徒圣迹,黄昏的阳光透过窗户,幻化成一片融融的五光十色,柔和地流淌在两侧的大理石雕历代先王像上,他们的腰带衣褶流畅地垂下,神情严肃,静穆崇高。
但是再向里走一点,就会发现,在圣坛两侧是巨大的双层玻璃柜,柜子里摆放着十二具完整的人类遗骨。每具遗骨都被固定成不同造型,有的站立,有的倚坐,有的俯卧,或独自沉思,或互相交谈,或布道般双臂前伸。他们生前的身份已无人知晓,教堂方面一直宣称他们是布列班特第一批殉教的圣徒,也许他们生前只穿粗麻长袍或者粗毛衬衫,吃黑面包,喝最普通的葡萄酒,可他们死后,筋肉消解于土壤,血液浇灌大地,骨殖却被从不见天日的坟穴中挖出洗净,如广告牌一样供来来往往的如织游人品评、拍照、合影留念。
他们被摆在那里,黑黢黢的空眼眶,裸.露着齿骨,以一种无辜的姿态,被装饰上各色珠宝,猫眼石、青金石、孔雀石、红蓝宝石、玛瑙、琥珀、玉髓,枯干尖锐的指骨上戴着金戒指,身上披挂着沉重的镶嵌珍珠的金银线堆绣的层层绸缎与天鹅绒长袍。
死与美,天衣无缝地结合。
时光在这些人的身上完全静止,于他们而言,珠宝华服乃至整个世界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可是,珠宝华服和整个世界却需要他们来提供意义。
享受这种尊荣,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一名穿修士袍的中年男子站在玻璃柜前的阴影里,托马斯穿过那些轻声交谈不停拍照的缓步游荡观光客,快速走到他面前:“伊森修士您好,我是局长助理托马斯.克劳德。”
伊森修士和托马斯握手,他是个不苟言笑,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嘴角有两道深刻的法令纹,他深深看了一眼托马斯,目光随即转向他手中的文件夹。
“哈德逊小姐命我转交给您。”托马斯将它双手递给他,他接过,握在手里,但并没有翻开。
“代我问候哈德逊小姐。”修士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的目光越过托马斯,看向托马斯身后。
托马斯转身,看见G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教堂大门洞开,灿烂的阳光斜射进来,他逆着光,影子一直铺到他脚下。
托马斯发现,游客正在工作人员的劝导下三三两两地离去。
G向伊森修士点头,伊森修士却像没看见他似的,转身走进一扇侧门。
“现在还不到四点。”托马斯看表,纳闷,“教堂这么快就要关门?”
G看了他一眼,才道:“他们需要筹备葬礼。”
A的葬礼。
托马斯沉默不语,过了一会道:“时间是否有点紧迫?”
G笑了笑:“的确,不过仪轨已经基本敲定了,需要准备的并不多。明天晚上,A先生的灵柩运抵十字宫,在金星大厅停灵一晚,后天上午11点,在这里举行葬礼。你从没见过他,对不对?”
托马斯点头。
“真可惜,以后也见不到了。他是个非常耀眼的男人,就像钻石一样璀璨,光芒四射,非常吸引人,很少有人能拒绝他。”G的语调温柔和缓,他叹了口气,与托马斯并肩而立,拎起手杖在地板上敲了敲。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厅中。
“做这一行,尤其是我们,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被任命为局长后,之前的所有记录都被销毁,我的名字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份文件中,我的影像不会出现在任何一段监控里。任何人都不会知道我的名字,任何人都不会向他人提起我的存在——我就像影子,永远躲在他人身后,阳光照耀到哪里,我就消失无踪。”
“加西亚,这难道不是你的名字?”
G轻笑,他望着大门,夕阳西下,门外天光逐渐暗淡,细碎的一点光芒在眼中跳跃:“这是我刚担任局长助理时用的化名。”
“你曾担任局长助理?——可是我只听说……”
“只听说我曾担任司法部下属机构的某个实习律师对不对?——我告诉过你,托马斯,档案是后来伪造的,那些流言蜚语,捕风捉影,都是假的。”
“你的真名是什么?”托马斯凝视着黑暗中的G,心中满溢着莫名的悲哀温情,“我不能知道吗?”
G望着前方,笑着叹气:“如果你足够幸运,活到我死的那天,你就能在墓碑上看到了。就像我,不知道A的名字,说不好奇是假的,但是我要一直等到后天中午以后,才能揭开这个谜底。——对你而言,也许那一天不会太远?”
“……什么意思?”托马斯微微皱着眉,他向前一步,紧紧盯着G的双眼。那双眼睛折射着盈盈光辉,清澈无比,坚定纯净,仿佛硬度极高的宝石。
“十字宫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本,它的每一条光纤都环绕着我的血管,每一条电缆都纠缠着我的骨骼,每一个摄像头都组成我的细胞,一旦将我与它剥离,就是末日来临之时。”
托马斯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看着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我们代代相传的金枝,托马斯,做好准备,不久的将来,它将属于你。”
托马斯瞪大眼睛。
G站在对面打量他,神色缱绻。
“当命运的羽翼降临的时候,尝试着去接受它,并好好把握它。托马斯,我会陪着你,一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
“你不会死,对不对?”托马斯呼吸急促,他抬手握住G的双肩,“我是说,请别将自己置于险境,别这样轻率地决定什么,我们都需要你,艾德娜、杰弗瑞、菲利克斯处长、沃贝克处长,还有我——我需要你。”
“我不会死,托马斯。”
“向我保证。”托马斯急切地握紧双手,十指陷进黑色凡立丁羊毛衣料褶皱中。细腻,平滑,轻薄,让人感觉空落落无依无靠。
“向你保证,托马斯。”
游客全部走光了,徒留一地寂寥,晚霞一缕缕从天窗漏下,成为昏暗混沌中的唯一光源。
他们良久无言。
托马斯看着G,他的精致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中若隐若现,起伏柔和如远山连绵。
周围一片黑暗,G背后的玻璃柜中,是一具穿着缀满珍珠的长袍的骨骸,沉重的绸缎如水般垂落两侧,它双臂前伸,微微低首,眼眶空洞地注视着G,像是欲将之揽入怀中。
死神一样温柔而轻缓的手势。
仿佛拥抱,仿佛接引。
他心下微动,想握住G的手,就像是那晚在车里一样。
但他的手抬了抬,最终还是放下了。
特情局前局长A的灵柩,在次日傍晚夜幕降临时运抵十字宫。
大批员工拥挤在楼前的广场上,不少女员工捧着花,迎接A的到来。
虽然他们其中的很多人与A从未谋面。
G和艾德娜、托马斯也在其中。他们寂静肃立,现任局长还是一身黑色三件套,双手交握,手杖拄在身前。他身边的艾德娜少见地垂目肃立,缄默不语,黑色的裙摆被风鼓起,轻柔地拍打着小腿。
空气中浮动着夏日的草木清香。夕阳西下,高天的风更大一些,吹动丰茂的树冠,如海潮一样的沙沙声从远处而来,又如海潮般急速退向远方。
最后一点霞光彻底消散,道路尽头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黑点,不,是两个黑点。
两辆车一前一后渐渐驶近,前面是运送灵柩的克莱斯勒殡葬车,后面跟着一辆轿车。
车子拐了个弯,停在广场上。
轿车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名穿黑西装的白发老人。
G走上前去和他握手,他们站在一边交谈了几句。从灵车上下来四名穿燕尾服戴白手套的青年,他们向G点点头,将棺木小心翼翼地从车中抬出。
广场上的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十字宫正门大开,四名青年抬着棺材,穿过人群走进前楼。白发老人跟在他们后面。
托马斯看见那个棺材,他惊讶于其简单与窄小——勉强够一个成年人躺在里面,没有任何装饰,单薄的橡木板上刷了一层清漆,仅此而已。
G跟在那位老年人身后,一言不发地走上台阶,进入大门。
他们把棺木稳稳当当地放在金星大厅中央早已设好的棺床上,就在黑色花岗岩石碑后面,一位随行牧师为之进行了简短的祷告,随即告辞离去。这位前局长停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晚,将会在十字宫的几万名英灵的陪伴下度过。
人群渐稀,托马斯走入前楼,穿过前厅与长长的阴暗的走廊,推开金星大厅的门。
G独自一人站在里面,垂首而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灵柩。
托马斯放轻脚步,走到他身边。
“我得知他的病情是在四个月前,他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从容地与我告别。”
清越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
托马斯偏过头注视他。
“他在死前经历了孤独而漫长的艰难时光,用高贵的尊严与耐心忍耐着来自于这具滞重躯壳的羞辱折磨——逐渐失明,失聪,呕吐,瘫痪,大剂量注射吗啡,产生幻觉,失语,甚至失忆。但他一直坚信不疑,这是上帝给予他的最后考验,看他是否能经受住这种肉体的磨难,并通过这种磨难实现精神的完满。事实证明,他胜利了,他是一名勇士。可是,既然每个人的结局都是肉体的消亡,那现在的他又在何方?在这里的——”他低头看那具静默的棺木,“这是A吗?这具空荡荡的躯壳就是A?可A又是谁呢?托马斯,躺在这里的,究竟是谁?”
他的话仿佛一阵风,忽地吹透托马斯的身体,只留下内心深处泛上来的寒意,好像缓缓浸入冰水,任由其淹没口鼻,身体失重,无法呼吸。
金星大厅的灯光太过强烈,容易导致视网膜的疲劳,以至于看什么都有些失真。
“我不知道,老板。我不知道。”托马斯有点茫然,他想了想,回答,“也许我们的身体就像我们穿用的帽子手套和衣服一样,它们本身只是有机物的组合,是这个自然界当中的一部分,并不具备什么其他特殊含义。”
托马斯想,所以,也许当我们围着死去的亲人哭泣的时候,就像围着一堆帽子外套哭泣一样。
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