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你我之间(1 / 1)
那还是一个国球真正为国民之球的年代。乒乓球受国民的关注有多大,球手们所承担的期望和享受的荣誉就有多重。可想而知,龙云晖这一夺冠登顶,一夜之间所受到的追捧会有多么令人无所适从。
在颁奖典礼结束后艾兴夏从看台下给他们扔下了一面巨大的五星红旗,龙云晖、娄育材、黄寿、宋泉一人牵起国旗的一角绕场奔跑一圈,迎来的欢呼和掌声如海潮巨浪般疯狂涌动。在那一刻,团队的荣耀多多少少冲淡了失利者的伤心,毕竟,中国乒乓球队的优秀是属于他们每一个人的。
但是真正的从场上走下来,看着各种各样的人群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龙云晖,看着他在闪光灯的包围下离自己遥远得好似已隔千山万水,看着自己身边连空气都仿佛冷淡得冰凉彻骨,娄育材的心就像被泡在苦胆水里一样。
一走出采访区,便看到艾兴夏和肖丛就站在那里向他微笑招手。娄育材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毕竟才十九岁,再怎么说不在意再怎么强撑着大度,此时此刻还是像孩子一样委屈得无可救药,只想一头扎进师父们的怀里哭。
肖丛很想抱抱他,而艾兴夏却丝毫没有温言软语地抚慰,只是在他强忍着泪意叫了艾指导肖指导以后,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你和小晖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像小时候一样好。在这方面你肯定要多做一些,明白吗?”
娄育材明白。因为他是输的那一方,在暗处将要承受的那些,只能一个人扛起来。
他们肩并肩走出同一个房门,如今再回到这里,身份已是天渊之别。龙云晖和他沉默着回到寝室,却惊讶地发现一堆不认识的人闹哄哄挤满了他们的屋子,有些是记者有些自称是龙云晖父母的好友,满嘴嚷着恭喜就要往云晖身边围。娄育材再也受不了,眼泪一下子就掉出来了,越是拼命擦拼命想忍回去,越是汹涌得不可遏制不能停歇。
龙云晖脸色黑得叫人心寒,一句话都不说,推开房门请那些人出去。人们这时候也意识到他是真的心情不好,只好尴尬地笑着渐渐散了。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只有育材轻轻的啜泣声显得异常清晰。
云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如今这样慌乱过。这是他第一次成为世界冠军,是他人生中第一个辉煌的时刻,可是他除了在赢完最后一个球的那一瞬间有过那么一丝狂喜和释放,之后心头便始终像压着一块石头一样沉重,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身为赢家,他对育材根本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苍白无力。现在,看到育材哭了,他的心简直像要炸裂一样。
他坐在面对着育材的床边,忍着,再忍着,终于,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也哭起来了。育材吃了一惊,抬起泪痕未干红肿疼痛的眼睛看向云晖,却只见他越哭越伤心,越哭越绝望,根本停不下来。他哭得育材再一次心酸起来,只是这一次,心酸中却带着常人无法理解的一丝丝温暖和甜蜜。
看云晖完全失控了,育材只好走过去抱住他的头轻轻拍他的背,带着未消的哭音笑着道,“好了好了,这样天大的喜事,为什么要哭成这个样子?你看看你,刚刚为啥把人家都赶出去,多得罪人啊……还没跟你爸妈打电话吧?别哭了,别哭了啊……”云晖攥着他的衣角努力遏制自己的哭泣,却由于方才哭得过猛而导致气息回不过来,一阵一阵地抽噎。“我、我也不想哭,可、可是看着你哭,我、我就忍不住……”育材嘴上笑着说“对对都怪我是我不好”,手却将云晖抱得更紧,紧得两个人都渐渐感觉到了一股力量,慢慢地真的冲淡了许多切肤的悲伤。
那天晚上,云晖和育材都久久无法入睡。半夜三更,当育材睁着眼睛辗转反侧的时候,云晖突然开口道,“以后……如果比赛的时候咱俩再碰上了,还是要全力以赴地拼。”育材轻轻哼了一声,“废话。”云晖接着说,“但是奖金咱们对半分。”
育材这下倒是真的惊住了。他和云晖心里都清楚,云晖对上他,十场里面能胜上八、九场,如果奖金真的对半分的话,肯定永远是云晖吃亏。他连忙摇头道,“那怎么行!这样对你不公平。”“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你的我的有什么分别。除了冠军分不了,别的都是你我共有的。说到冠军……”
两个人电光火石般同时闪过了一个念头,猛然对视一眼,立即就明白了对方和自己在想同一件事——
“我们配双打吧!”
想要站在巅峰的时候,身边的人是你。
就是这样孩子气的念头,但是两人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一样,马上就开始欢欢喜喜地讨论起配双打的林林总总。说话声音太大惊动了查房的教练,很不幸,这一晚查房的正是艾兴夏。不用说,谁也没躲过一顿巴掌炒肉,最后双双顶着红肿的小屁股趴在床上,老实了。
云晖非常伤心地小声嘀咕:“我都世界冠军了诶,好歹也该有个不挨揍的特权吧!有我这么可怜落魄的世界冠军吗……”育材特别平衡,特别开心,笑得特别邪恶——实在没有办法这就是人性的劣根,哪怕自己也倒着霉,看到有人和你一样倒霉总是会高兴的。
不过,连挨揍也挡不住他们卧谈的兴致。压低了声音,两人一直聊到天都微微发白了,才慢慢有了困意。最后,聊天开始变得断断续续:
“别……自己打了……一起打别人……多爽啊……”
“对……到时候升国旗的时候……别忘了刚刚说的……那个动作……”
“按国旗……”
“是按胸口的国旗……”
“左手还是……右手来着?”
“……”
再没有声音了。
他们双双坠入梦乡,睡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安稳香甜。清晨的初阳蹑手蹑脚地溜进他们的小屋,如淘气的少年厄洛斯,恶作剧般在他们那尚带着少年特有青涩细绒的面颊上,抹捻金色的霞晖。
没有哪一刻的时光能比得上此刻的静谧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