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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二份病历】神的孩子不安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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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断记录】

姓名:利威尔·阿克曼

年龄:25

病院编号:NO.0723984

病理说明:知觉障碍/自杀综合征

【0】

那是在我十几岁时遇见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母亲因为重病入院,作为唯一的家属每天下学或者节假日周末都要去医院陪床。母亲的病情反复不定,对她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很大的折磨,那个时候母亲曾不止一次的要求我给她申请安乐死。

那个时候年幼的我还不足以承担这种强烈的痛苦,我一度迷茫不知所措。

然后是无意之间我得知母亲病房隔壁住了一个特殊的病人。而在这个病院里有的病房与病房之间是可以互通的,在母亲的病房里有一扇窗户与隔壁相通。

我只是因为好奇而打开了那扇窗。

【1】

隔壁病房里住着一个年轻男人。

最初知道这件事以后我的反应是生气,因为再怎么说我的母亲也是个女性,而能够与她共通的另外一间病房里却住了一个男人,这实在是太差劲了。不过医生护士们都表现得很无所谓,甚至反过来教训我,没事不要开那扇窗,这样做会打扰到隔壁病房的病人的。

我气急,年轻气盛只是觉得这样不好,于是决定去隔壁病房找那个病人商量一下能不能让他换个房间。

所以说我那个时候太小了不懂事,并不清楚这个病院以及它收纳的病人的特殊性,以至于容易造成一些不可挽回的麻烦。我对这个世界上的一些病症并不了解,所以也根本不了解那些患了病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然后那天我在母亲睡下之后悄悄离开病房,走到隔壁房门口敲了敲门。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请进。”回应我的是一个听起来非常温和的男人的声音。

我当时心想有这样声音的男人应该挺好说话的吧,然后说了一声“打扰了”推门而入。

刚进门我被他的房间设计吓了一跳。

该怎么形容呢……这个房间,非常的……安全,柔软。

房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所有的物件都牢牢地钉死在位置上,所有的家具都没有任何棱角和锋锐的地方,一切看起来隐藏危险的东西都没有,就连墙壁和地板看起来都是柔软富有弹性的。

那个被我先入为主认为很温和的男人坐在病床上,他有着俊美而忧郁的面容,苍白的肤色,深邃的眼睛,全身撒发着一种忧郁而深沉的迷人气质,让人根本没办法想象他是个病人,更像是一个正借用这个房间工作的明星。

而后我惊骇于他被牢牢锁在床铺上的四肢。质地柔软坚韧的锁链固定着他的手腕和脚腕,链子很短,他的四肢只能小幅度的摆动,根本做不了其他事。

我突然有些不安,敏锐的第六感让我觉得这个男人应该不是个正常的病人,因为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表现得太过明显了。

但是当那个男人温柔地问我:“你遇到什么问题了吗”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放下戒心了。

所以说小孩子就是这么幼稚,大人随随便便就可以把你骗过去。

“是这样的,我是您隔壁病房的家属。我之前并不知道这两个病房是互通的,但病房里住得是我的母亲……我想先生您能理解我的意思。”

“哦,原来是这样。”他理解的点点头。“你希望我能换个病房,是这样吧?”

“没错。”

“请问你们已经在那里住了多久了?”他又问。

“……一个月。”

他笑了。“可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了,少年。”

我尴尬的涨红了脸。没有人告诉过我他是先来的,我也就一直以为他是才住进来的,还想把他赶走……但实际上该走的人是我。

“我很抱歉……”我不好意思地说,忍住了立刻夺门而逃的冲动给他道歉。“我没有注意到这个……”

“没关系,我原谅你。”男人好脾气地笑了笑,然后看着我不知所措的样子,突然说:“你口袋里的钢笔很好看。”

我“啊?”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我别在衬衫口袋里的钢笔。“哦,那是学校发给我的奖励。”

“看来你是个优秀的学生。”他笑眯眯地说。

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还好啦……”

“说起来,我这里刚好没有笔,我想写点东西,能先借你的笔用一用吗?晚上我会让医生把他还给你的。”他停顿了一下又微笑着对我说。

我不疑有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了笔。“可以啊。”但是等到我准备交给他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他的四肢都被束缚着。

“没关系,放到我的手上就可以了。”他并不在意的冲我微微抬了抬他活动受限的手,张开手掌。

“啊……哦。”我小心又速度的把笔放在了他手心里,即便很小心,但是指尖依然碰到了他的掌心,仅仅是那么一瞬间的事,从他身体传来的冰冷温度却也让我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那我先回去了……”把笔给他以后我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他也没有再说话,于是我只能告辞。

他抬头冲我笑了一下,点了点头算是告别。

我向门外走去,有些不安的捂住了空空的口袋。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他的那个笑容让我觉得……

很恐怖。

【2】

我回到病房之后就没有再出去,直到晚上护士来查房的时候,才听他们说下午监控警报有响起过一次。而后直到她们来的时候也依然在讨论着这件事,脸上的表情都也是不太高兴的。

“又是‘他’!消停了这么久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忘了注意事项,竟然把那么危险的东西交给他!”

我一旁听得茫然,好奇插话:“姐姐,你们在说什么?”

“隔壁的23984啊。”护士姐姐面色不愉的回答,“已经警告过这栋楼所有的人了,竟然还有人明知故犯,那可是一心扑在找死上的人啊!真是让我们不省心!”

他们说到隔壁,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突然变得极为不安。

护士走后不就我见医生阴沉着脸走进了妈妈病房,但并不是来看她的,而是来找我的。

“这钢笔是你的吧,艾伦。”医生手里放着一根钢笔。

我迷惑地点点头。“是……”

医生叹了口气。“是我们疏忽了,忘记提醒你。这次给你说清楚吧。艾伦,记住,以后绝对不要到隔壁病房去。”

我的手一下子揪紧了衣服边。“我……做了什么事吗?”

“这虽然不是你的错,但是也仅此一次,绝对不能再这样做了。”医生严肃地看着我。“艾伦,以后绝对不能把任何没有经过我们检查的东西带到隔壁病房去,一张纸也不行,知道吗?”

“我知道了……但是……”我还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医生盯着我的笔看了一会儿,把笔放在了桌子上。“艾伦,你隔壁病房的病人是一位‘自杀综合征’患者,他非常危险,懂吗?”

我马上没有理解医生说的“自杀综合征”是什么东西,但是我听懂了他说“危险”,所以我立刻不安起来:“他很危险?!那这两个病房还通着……我能不能申请给我母亲换病房?!”

医生看了我一眼,语调奇怪地说:“不,艾伦,我的意思不是说他对别人来说很危险,而是别人对他来说非常危险,懂吗?”

我终于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他。“您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的面容很严肃。“艾伦,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特殊的疾病,因为各种原因而出现,自杀综合征也是。那是一种很严重的认知障碍,是可怕的心理疾病,我说这么多你可能不懂,但是你只要知道那是个什么病就行了——”

“那是什么病?”

“简单说来,就是一种想要寻死的病。”

“寻……死?”我吓了一跳,然后突然想到下午护士姐姐说的话。

“一心扑在找死上”……所以就是说那个人一直在想办法自杀吗?

所以那个房间才会令人惊悚的防护严密,一点点危险的痕迹都不留给人,是生怕他借助什么东西寻死?

这么说来他要了我的钢笔……

我慢慢转头看向那根放在桌上的钢笔,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我已经不能想象,医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把它拿出来清理干净之后交给我的了。

好可怕!

看着我反应过来变得极为难看的脸色,医生叹了口气。“所以,你以后不要再去隔壁病房了,那扇窗也不要再开了。”

“我……我知道了……”我颤抖着嘴唇说道。

然后那几天我真的没敢再去看隔壁房间的动静,连路过时都是小跑过去的。

然后过了两天,某个母亲午睡的下午,我拿着水壶出门打水,刚好碰上了被护工带着出门晒太阳的隔壁病房的男人。

他穿着病号服,手腕和脚腕上带着枷锁,手上还套着一双连指手套,他出门的时候一直低垂着头,像是我的出现惊动了他一样,他抬起头,露出灰黑色头发下色彩阴郁而深邃的双眼,我被他吓了一跳,因为他脸上罩着一个口罩,那口罩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但是绝对不是普通的口罩,更像是为了防止他自残而特别制作的东西。

我们的目光对上了,我怔愣不知所措,他眉眼的弧度平淡安静,然后下一秒,他的眼睛突然弯了一下,像是给了我一个笑容,然后跟着护工走开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我还呆呆的站在原地,脑海中满是他那一瞬间弯起眼眉笑起来的样子。

很好看。

但也……很可怕。

【3】

喂母亲吃了药之后我离开了房间,病院里压抑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我走出病院来到花园,有些病人正在做日光浴,儿童病院的孩子们正在空地上玩耍,这里的气氛活泼而热闹,除了那些人都穿着病号服面色病态之外,他们似乎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在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了那个男人。

护工守在他旁边,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视若无睹的坐在一张画板前面,用手指沾染颜料在柔软的画布上涂来涂去。

用手指。没有笔。

一想到笔我又忍不住打了个战,那根钢笔被我收起来了,我不敢用它,总觉得它的上面沾满了鲜血,让人看到就心下一冷。

普通人是无法理解这些心理疾病的人的世界的,我擅自做了错事导致了严重的后果,或许对那个男人来说我是在帮他,可是对医生来说我是在阻碍他们的治疗。

我应该跟那个男人保持距离,因为他总能让人变得对他不设防,但是不设防的后果太可怕了。

我到底是个孩子,被他玩的团团转。

准备迈过去的脚步就这么硬生生的转开了,但还没等我走开,我就听到他被捂在口罩里的声音,有些沉闷但是依然很好听的响起来。

“来了为什么要走?你讨厌我?”

我尴尬的放下脚转过身,他抬头在看我,身旁的画布上是凌乱的抽象图案,用色非常渗人,像是鲜血淋漓的扭曲怪物。

“不……我是怕打扰你。”我底气不足地解释。

“没关系。”他说,“你能来陪我,我很高兴。”说完他又冲我弯了弯眉眼。

我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护工正在打量我,很仔细,似乎在研究我身上有没有危险的东西。

“那个……有什么问题吗?”我被护工看的一阵紧张。

“没什么,你可以过来了。”护工说。

“好……好吧……”我在两个人的注视下慢吞吞的走了过去。

他立刻往旁边让了让,拉了拉画板。“坐到我旁边来。”他说。

本来护工贴着他,但是现在我夹在了两个人中间,他们都在看着我,让我非常紧张。

“那个……我会打扰你的……”

“没关系,你可以给我点意见。”他带着笑意地说道。“我画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抿了抿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画什么,画布上面的图案非常凌乱,干脆说是什么规则也没有算了,比小孩的涂鸦还让人不能理解。而且他的用色非常恐怖,全是血红恶绿之类的颜色,看起来让人觉得恶心。

“你……在画什么?”我想了半天,只能小心翼翼地问他。

“这个院子。”他说。“还有人。”

“哦……”我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画的挺好的。”

他似乎挺高兴。“还差一点。”他举起手,手套被摘下来了,他用手指蘸取颜料涂抹画布,毫无章法的动作。“你要是喜欢,我画完以后可以把它送给你。”

我吓得差点跳起来。我可不想要那么可怕的东西!

可是我不能就这么拒绝他,所以我必须委婉一点……“那个……不用了……我太会保存这些东西……画会被我弄坏的……”

“没关系,它没什么价值。”他无所谓地说。“坏掉就扔了吧。”

“这……这不好……”我满头大汗,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他。

似乎是看到了我的难处,护工一旁说道:“你马上没办法拿回去吧。”他看了眼男人,“利威尔,你可以先收着,等他们出院的时候作为礼物送给他们。”

“好主意。”他听完很高兴,笑着看了眼护工。“那么就这样吧,等你母亲出院的时候我会作为礼物送给你们。”

我干干地笑了一下。“好……好的……”

下午护工送他回房间,母亲还没有醒来,也不是吃饭的时候,我有些不知道该干什么,索性坐在走廊里发呆。

护工从病房里出来,看到我坐在那里,走了过来。

“嗨。”

“……嗨。”我抬头看了看他,勉强的笑了笑。

“上午吓到你了。”他站在我旁边说道。“不过别介意,他并不是故意的。”

“他看起来不会画画……”我低声说。

“不,你错了。”护工摇了摇头。

“唉?”

“他在生病以前,是个很有名的插画家。”护工歪着头看着我说。

我惊愕的张大了嘴。“可是今天……”那张画布上的东西真的是一个插画家的作品吗?

“那是因为他病了。”护工说。“他患有知觉障碍,非常严重,整个世界在他的眼中是扭曲的,所有的一切,人和东西都是。”护工显然已经习惯了他的画。“他其实只是在把他看到的东西展现出来而已。”

他看到了什么?那血肉模糊没有规律的扭曲?

我惊骇的合不住嘴巴。

“医生说……”过了好久我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变得干巴巴的。“他有自杀综合征……”

“那是知觉障碍的并发症。”护工说,“他害怕这个世界,所以想要逃避。他看到的世界包括他自己都是那么扭曲,他害怕世界并且害怕自己,这个世界让他觉得很恶心,他自己也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种障碍一般会引发两种结果。”护工接着说,“反社会倾向,因为觉得世界很丑陋所以想要毁掉;或者是反自我倾向,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都不应该存在,就寻死。”

我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之前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可怕的人,因为他看起来很温和,人也很好,但是行为却那么扭曲。但是现在护工的话让我明白,其实对他而言扭曲的不是他自己的举动,而是这个世界。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自救。

该害怕的不是我,而是他。

“这种病……不能治吗……”我想来想去只能问出这一句。

护工遗憾的看着我。“知觉障碍的治疗非常困难,有的穷其一生都不一定有所改善。他患病已经很久了,久到他已经能够在他的扭曲的世界里一如既往的生活,连恐惧和厌恶都不再表露出来了。”

我怔怔地看着前方,窗外的阳光很是明亮,哪怕我在阴影中也觉得刺眼。

我们都沉默着,这个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晃动不安分的持续着。

护工低低叹了口气走开了,我继续一个人坐在走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4】

或许是护工的话影响了我,我开始忍不住关注那个隔壁病房的男人。

母亲的病情在一天天严重,现在我和这个医院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所以在这段煎熬的日子里,我通过观察那个男人来给自己找点事做。

我想他也一定很寂寞,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那么可怕,但是因为他是一个病人,所以医生不可能满足他病态的愿望,而他承受着活着的煎熬留在这里,任凭这个扭曲的腐烂的世界将他包裹着。

在他眼里我也是那么丑恶,但是在我眼里他是我这稚嫩的十几年生命中见过的最美好的人。

“你又来了。”他坐在床上翻一本书,对我的到来并不理睬。“你不应该来,医生和护士应该已经告诉过你,我是个危险的人。”

“你要对我做什么吗?”我坐在椅子上,并不靠近他。我只是想和他说说话,我觉得寂寞,他也是。

“唔,我不能对你做什么。”他翻了一页书,看了两眼,又翻了一页。“如果我可以对你做什么的话,我更愿意对自己做点什么。”

“对你来说,死亡是什么样子的?”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把它问了出来。

他的手指顿了一下,然后抬起了头。

镇定而深邃的眼睛看着前方,那是一片空白的墙壁。

“如果我从一出生就是这个样子的话,”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慢慢地说道,“那么或许我就没有那么多的感觉。毕竟我的世界从一开始就是那样的,怨不得别人。”

“但是我知道我曾经看到过这个世界正常的一面。虽然我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但是我知道我看到过。”

“仅仅是那一个念头,就足够让我在面对这变化的一切时忍无可忍。”

“或许对我来说,你们所恐惧的死亡,正是我求而不得的世界的美好。所以我才会如此迫不及待。”

“我能理解你。”我低下头低声说。我确实可以理解他,因为他和母亲一样,都已经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绝望,只有死亡才能解救他们。

但是他们本身的意志是建立在病理上的,作为以消灭一切病原为己任的医生和普通人来说,他们无法接受这样的意志。

其实我们都是残忍的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这些可怜人身上,迫使他们面对这个令他们感到痛苦的世界,还一本正经的说“这是为你好”。

虽然是这样。可是,到底是舍不得呀。

那么珍贵的人,一离开就不会再回来,谁能够承担这种分离的痛苦呢。

“你有家人吗?”我问他。

“有,或者没有。”他的回答模棱两可令人疑惑。“我独自居住,并不与家人来往,但是我因病入院接受诊疗,是家人的要求,他们希望我可以痊愈。”

这样背离的两种意志被建立起来,他处于动弹不得的正中间接受煎熬。

“他们来看过你吗?”

“或许他们不希望看到我露出复杂的表情。”他笑了。“或者说他们在害怕。”

“他们在害怕什么?”我不解的问。

“在我病后,我给他们画过肖像。”他像个恶作剧成功一样的孩子般咧开嘴巴笑起来,然后像是觉得这样有些过分,竖起书本挡住嘴。

不知为什么,我笑不出来。

我能想见那样的场景,明明是出于对家人的珍视,但是现实却是那样的残酷。

任谁也接受不了,自己在别人眼中的模样变成了那种可怕的样子吧。

他们不行,他就可以吗?

那一刻我终于彻底地理解了他。

“你最大的愿望……”“死。”他打断了我的问题直接给出了答案。那个时候他的表情端庄而安详。

“我曾有很多很多重要的想要用一生去实现的愿望,但是现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获得安眠。”他静静地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比死亡更美好的事情,但是它们无法诱惑我。”

“哪怕是一个对你来说无比重要的人恳求你,你也会拒绝他吗?”我问道。

“你是想说怎样的人呢,友人,亲人,还是爱人吗?”他笑着,“如果是那样的人的话,我大概更希望死去吧。”

“因为我是那么的爱他,所以,怎么能够忍受他在我眼中是那样丑陋而可怕的模样呢。”

“对他来说,他爱的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我爱的人必然是我所认为的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最不容亵渎的,可是我首先,就是一个亵渎者。”

“那样污秽的我自己,我不能忍受。”

他平淡的话语让我的胸口抽痛,心脏瑟缩,几乎要落下泪来。

后来我无数次回忆起来,都无数次在想,或许他就是我那稚嫩的才刚刚开始的人生之中遇见的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最美好的人,哪怕他是病态的,他也比所有人都好。

如果按照他的说法来看,我是不是也是爱上了他?

那是在我十几岁时遇见的事情。

我爱上了一个大我十几岁的男人。

而他爱上了死神。

【-1】

一些人提起他,总会说:“艾伦是个虽然有些笨拙,但非常朴实和赤诚的人。”

你会问艾伦是谁,然后他们会指着镇上那个很小却色彩活泼的庭院里的人笑着说:

“艾伦就是那个人呀。”

艾伦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前两年孤身一人来到这个镇上,成为了这个镇子上唯一一个小学的老师。

他虽然和那些不到十岁的孩子们之间差了十几岁,但是也依然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一样,陪着那些孩子们玩游戏捉迷藏,爬高爬低在沙堆里打滚。

艾伦教他们语文和美术。艾伦会写一手漂亮的板书,硬笔字也很好看,有些镇上的老人看了也会忍不住赞叹。艾伦还会画漂亮的插画,颜色温暖线条柔和,每一幅画都像是一个正在讲述的童话故事,哪怕是丑陋的怪物也显得笨拙可爱。

镇上的人们提起艾伦都赞不绝口,说他是个优秀的小伙子。

但是至于他来这里的原因,没有人知道。

艾伦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

【5】

母亲已经完全陷入了昏迷。利用医院的药物和仪器延续着稀薄的生命。我知道她其实并不高兴,因为这样对她来说太痛苦了,她需要一个干脆利落的解脱,但是她的儿子自私的拒绝了她。

因为守着母亲,我很少再去隔壁病房了,但是窗户却总是拉开着。那个男人将他的病床移到了窗户边上,我们没事就靠在墙上,谈一些没有什么营养的话题,或者聊聊今天午饭的味道,或者说说窗外院子里儿童病院的小孩子唱的童谣。

我们很少提到关于某些东西的外形的问题,美或者丑,大或者小。我不提是因为我不想让那个男人难堪,他不提是因为他不知道。

有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如果在你眼里的一切都是那样扭曲的话,你又要用什么方式来辨别他们呢?”

他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我的视觉虽然出现了障碍,但是感知状态还是健全的。”他晃着脚腕上的链子,“就像你们普通人一样,你们看到一样东西,大脑会想:哦,这个东西是这个形状的,是长这个样子的……那是一种固定的概念,就像你不会认错人和狗一样。我也是。虽然我看到的东西在你们看来有些没有规则,但是对我来说它们自有概念,我知道什么是笔,什么是书,什么是人,什么是桌碗杯碟……这并不影响我对事物的判断。”他说完笑了一下。“你觉得我看到的东西毫无规律,但是我的视觉通过大脑传递给我的信息是:这东西就是这样子。你不能理解但我可以,就是这样。”

“啊,是呢。”我有些不好意思。“你和我们其实没有差别呀,是我先入为主了……”

“真有趣呢,”他把头靠在墙上。“你竟然会说‘我和你们没有差别’这样的话……在所有人看来,我和你们都是不一样的啊。”

“怎么会呢?!”我惊讶地说,“虽然你的知觉出现了障碍,但是那只是你在用另一种形态观察世界而已罢了,怎么能说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呢!”

他静静地听我说完,低头笑了笑。然后他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被我留在心底最深处,每一次回忆起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说:“我真想看看你的样子啊,艾伦。”

【6】

病院的要求严格,因为存在一些特殊的病人,所以不仅仅家属探亲要求严格,就连病人离开病院也很困难。一些特殊的病人更是在痊愈之前绝对不可能被允许离开病院。

我因为母亲病重的缘故被开了特例,但是母亲时日无多,一旦她停止呼吸,我也就失去了再进入这所病院的资格。但是那个男人却不知道要在那里停留到什么时候才能够等来解脱。

我悄悄向护士姐姐们打探关于他的消息,她们似乎也对那个人八卦的很,因为他斯文俊美的长相和与长相完全相反的可怕的病状。在她们嘴里我听到了很多从来不知道的事,关于那个人曾经的疯狂,和关于他对死亡的无限渴求。

从发现他有自杀倾向开始,他的家人就对他进行了严密的监控,但是那也阻止不了他借助一切东西寻死。不管是什么,哪怕是一张纸都可能成为他自残的凶器。忍无可忍之下家人将他送入病院,但是除非24小时把他捆着,否则哪怕只有一分钟空当他都可能做出别人不能想象的事情来。照顾他的护工换了一批又一批,都是被他吓走的。

“你不能想象那是什么场面。”护士姐姐心有余悸地说。“我亲眼见到的,那时候我们都在房间里,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拔掉手上的针头往自己的动脉上划。要不是因为针头又细又软,大概他的脖子上现在应该又会留下一条疤痕来。他太疯狂了,不管那东西会不会达成目的,他都要试一试。与其说他是自杀,不如说那更像是自虐。”护士姐姐说完叹息着摇摇头,无不可惜地感慨:“那么一个优秀的人,竟然变成了这样,真是太可怜了……”

我在网上查询关于他曾经的事迹,他是个天才,孩童时期就有着非凡的天赋,少年时就曾经获得过很多奖项。但是这一切都在后来戛然而止,他像烟火一样从天空中绚烂的陨落,变成尘埃落在了地上被人踩踏进黑暗之中。

我不能想象他受到了怎样的打击,就像我始终不敢看他脖子以下的身体上有多少伤痕一样。

我所能做的就只是和他坐在一起,说一些和这些都没有关系的闲话,看他平静而安稳的面容上露出一点点细微的笑意。

那是多么珍贵的东西,而我很快就将与他彻底告别。

母亲在一个雨天的下午彻底停止了呼吸。或许是因为天空哭泣的原因,我没有哭。医生宣布了母亲的死亡然后将白布盖在了她脸上,我恍惚的侧过头去,看到窗户那边的他正静静地看着我陷入安眠的母亲,神色不悲不喜,眼中有一种我能够理解的羡慕。

母亲的尸体留在病院的停尸间,等我准备好一切送往火葬场。那个午后我整理着房间的东西,他站在窗户边上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临走的时候,他把他一直看的书送给了我,作为回礼,我送给了他一支画笔。

抱着那本书我走出病院的大门,夜色从树林之间蔓延到天空上,晦暗了病院的轮廓。我回头看了眼那个地方,一阵冷风吹到我的脸上,尘埃落在了我的眼睛里,我眨眨眼睛,眼泪落了下来。

【-2】

孩子们说,艾伦老师有一本很珍贵的书,他不管去哪都带着。

艾伦老师喜欢带他们去写生,在镇子的每个地方,不管是什么样的景色和东西,他都会很认真的去描画。大人们说,艾伦老师是个谦虚而负责的老师,他有着细腻的心灵,把孩子们交给他我们很放心。

然后有一天,又要去写生的时候,艾伦老师问孩子们:“这个镇上还有我们没去过的地方吗?”

孩子们说:“有的有的!在镇子的郊外,有一栋漂亮的大房子。”

“那我们去画那栋漂亮的大房子吧。”艾伦说。然后他们出发向着镇子的郊外走去。

路上,孩子们唧唧喳喳的给老师普及房子的历史,那栋房子是一个从城里来的夫妇建起来的,后来他们在这里生了一个女儿,女儿和镇上的男孩结婚了,生了一个儿子。那个男孩在这里只长到三岁他们一家就离开了镇子回到了城里,后来没有再有人回到这里,据镇上的大人说,那个男孩后来去世了,因为他们曾经看到穿着黑色衣服别着黑纱的男孩的父母回到这里,将他们的东西全部带走,卖掉了这栋房子。

房子已经荒废很久了,但是它依然是镇上最漂亮的屋子。绿色的藤蔓包裹着房屋外围的墙壁和延伸出来的楼台,在阳光下开出柔软的花朵。

“真漂亮,我们今天就来画庭院吧。”艾伦对孩子们说。他给孩子们布置了作业,然后走到草地上支起画板,坐在石头上开始画画。在他边上放着一本被保存的很好的旧书,书皮上的字已经完全看不清了,但是书页依然整齐而完好。

孩子们自觉地独立勾勒着自己的写生作业,微风轻轻抚过草坪,房屋上的藤蔓微微摇曳,细碎的花朵从枝头坠落下来,像是一场缤纷的暖雨。

【7】

领取母亲尸体的那天,我来到病院,抽空去了一趟之前居住过的楼层。母亲原来的病房已经换了新的病人,它的隔壁变成了空房间,没有住人。

我听那些清洁工们说,那天晚上,他们推开那间病房的门,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到了此生所能看到的最美丽,也是最恐怖的画作。

那是那个中途陨落的天才的插画师用他的生命为颜料勾勒的最后一幅巨作。

听到这个消息的我,不知为何却微微笑了。

我知道,那个时候,他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母亲葬礼后,我抽空翻开了那本从病院里拿出来的书。

书的内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一本简单的诗集。而在书的最后一页空白上,那个人用手指为笔鲜血为墨写下了一个我从来没听过的地址。

我通过网络查询到了那个地址的存在,是一个遥远个孤僻的小镇。我不知道他写下这个地址的意义是什么。

后来我把那本书翻了又翻,终于在一页里发现了他用手指划出来的痕迹,是诗章的其中一小节。

在那个失去了我最亲最爱之人的日子里,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独自一人的人生,我唯一能紧紧拥入怀中的只有那短短的字句,但那却是我保持笑容,并且努力下去的唯一的动力了。

我独自一人办完了母亲的葬礼,然后收拾包袱离开了那个城市。带着母亲的遗物和那个男人留给我的礼物,我的脚步踏出的义无反顾。我将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虽然现在我并不知道我能在那里获得什么,但是我知道我必须要到那里去一次。

哪怕是为了祭奠我发而未成的那场初恋。

【-3】

在温暖的季节就要结束的时候,小镇郊外的房子被人买下了。

孩子们失去了一个游乐的场所,但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到了其他地方。只有艾伦还坚持的去那里写生。

他已经画完了房子正面全部的东西,房子背面全部的东西,还有房子侧面全部的东西。除了那个房子里面的东西以外,他用了一整沓的画纸来画那所房子。

大人们对孩子说:你们要向艾伦老师学习,有始有终,坚持到底。于是孩子们又拿起画板,跟在艾伦身后去画那栋漂亮的大房子,还有房子上越来越稀疏的花朵。

艾伦把画钉在一起,买来硬纸裁成封面,做成了一本画册。画册放在艾伦的书柜上,和他的旧书放在一起。

凉凉的风吹拂起来的时候,破旧的房子变得焕然一新,他们的新主人已经到来了,即将成为这个小镇的一员。

搬家那天,小镇上的人们都去迎接,艾伦被孩子们围在中间,看着车子从树林之间的道路上慢慢靠近,孩子们脸上露出好奇而天真的笑容。

“艾伦老师,这家人里也会有小朋友吗?”

“你们可以去问问看呐。”

“艾伦老师,这家人会讨厌我们画他们的大房子吗?”

“这个也可以问问他们呀。”

“艾伦老师,这家人会喜欢这个镇子,会喜欢我们,还有会喜欢艾伦老师吗?”

艾伦困扰地歪了歪头。“这个……我可不知道呢……”

车子在门口停了下来,提着大箱子的新房主带着他们的孩子走下了车。

镇上的人们热情的围过去打招呼,艾伦被孩子们推搡着带到新房主的孩子身边,听着他们叽叽喳喳的问候声。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利威尔。”

“你喜欢这个房子吗?这是我们镇上最好看的房子啦!”

“它是很漂亮。”

“我们老师还给它画了一本画册哪!”

“啊,那我真想看看它。”

“你一定也会喜欢艾伦老师的画的!”

艾伦还在笑,新房主的儿子朝他走了过来,扬起了头。

那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像西方人一样深邃而美丽的面容,还有颜色深沉好似沉淀着忧郁的明亮的眼睛。

男孩手里抱着书,他站在艾伦面前仰头看着他,轻轻地微笑。

“艾伦老师,您是美术老师吗?”

艾伦轻轻地点头。

“那么,我以后可以找您来学画画吗?”

艾伦笑了:“你,喜欢吗?”

男孩点了点头,他望着艾伦的眼睛,语气轻柔:

“艾伦老师喜欢这里吗”

艾伦轻轻点头。“是的,我很喜爱这里。”

男孩看着他的脸轻笑。“啊,我也喜欢他。”

【-4】

薰风轻轻吹拂,卷动未及时合止的书页。时光消磨了棱角,淡去了色彩,却始终无法掩盖痕迹。笔尖描绘出来的风景在白纸上凝固,被风吹动,花朵盛开在枯萎的枝头,无法看到的芬芳却有了诗篇般流畅的弧度,在午后的静默中,变成了永恒的模样。

……那是我最爱的景色

像你一样

美丽且安详

我把它送给

像我最爱的景色一样的你

……

最后

它成为梦境

而我在梦中

等候另一个

如梦似幻般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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