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破阵子(1 / 1)
我有多久没有进宫来了?我自己也是记不清,只是觉得有种苍凉的感觉。我困得很,径直回懿宁宫睡了,皇帝没能拗过我,便这样随我去了。我在懿宁宫晃悠了一圈没找着太后,猛然想到太后出宫修行去了,心中亦凄凉。这可不是君慕玄逼人太甚!我抚着自己的脸,正要回暖阁休息,便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是太后奶奶回来了吗?”
还没说完,已经有一个小小的孩子冲了出来,慌得跟在身后的宫女喊着:“公主慢点,公主……”见是我站在主殿前,行礼道:“楚姑娘。”
我看着面前的小女孩,还隐隐看得出婴儿时候的模样,可不是君欣洁吗?我心里一喜,上前笑道:“都这么大了,你不记得我了吧?”
小丫头抬头看我,静了一静,对我伸出手来,笑着:“抱抱。”
我本来就是喜欢孩子的,一时更是喜欢,抱起她,冷不丁脑中微微眩晕,小腹也钝钝的痛,就像月信快来了一样。我也没有在意,笑道:“洁儿可比小时候重多了。”
那宫女也附和着笑,似乎有些讨好的意味道:“是呢,宫里就属姑娘疼爱公主。”
我笑,道:“我在宫中时日不多,再疼能疼到哪里去?”又哄道,“洁儿不是在淑妃母妃宫里吗?怎么到太后奶奶这里来了?”
她小嘴一撅,道:“洁儿住在这里……”又看着我,甜甜笑道:“姑姑……”
我笑:“好孩子。”又不免想起我无法出世的孩子来,一时伤心不已,又抱着她强笑道:“咱们一会儿去找父皇好不好?”
“父皇……”她挠挠头,分外茫然的样子,又极快的露出小脸,像是很期待见到故人一般,“好。”
我脑子里忽然浮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该不会这孩子记事以来没有见过她的父亲?!一时心里发凉,便抱着她进了屋,“只是姑姑现在好想睡觉,等姑姑睡醒了咱们就去找父皇好不好?”
她乖乖地坐在我身边,扯着衣角,很是天真的样子:“好。”
我也没有多想,就这么睡了。昏昏沉沉的时候,似乎听到谁在说话,谁在叫我:“颜儿,颜儿……”
昏昏沉沉的睁眼,面前立着个身着粉裳的女子,再向上看,来人竟是婉韵。我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姐姐。”
她赶忙拦着我,身边有人正在收拾药囊,看那官服是太医。我万分狐疑,我有叫太医来么?还是婉韵叫来的?婉韵含着笑,坐着床边笑着看我,眼中却有一种难言的忧愁。
我还迷迷糊糊的,靠在床柱上:“为什么?”
婉韵直摇头,也没有回答我。那太医倒是凑上来,嘱咐我道:“楚姑娘,这些日子可千万记得,不要让情绪起伏太大,性寒性热的食物也要少吃。”
我昏沉沉的,也没太听清,点头道:“好。”婉韵似乎是看出来我还没有清醒,伸手捏一捏我的手:“好了好了,快些清醒,太医跟你说正事呢。”
正事?!我现在的正事就是睡觉!饶是这么想,我也强打起精神,见洁儿还一脸天真的看着我,心里更是喜欢,抱她坐到我腿上,道:“这些日子可能疏于调理了。”
婉韵僵了一僵又对洁儿道:“小公主让我抱好不好?”
洁儿也没有反对什么的,婉韵本来就貌美,含笑的亲和力又难以抗拒。等洁儿被接过,太医便道:“姑娘真的没有一点感觉?”
“感觉?累得慌。”我道,“想睡觉。”
太医默了一会儿,眼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垂手道:“姑娘有孕在身,万万当心才是。”
我顿时惊了,有孕在身?!一次就中标了?!我先是惊讶,旋即一种狂喜涌上心头,我有孩子了?这么久了,还能再有孩子……此时的狂喜几乎平复了昔日听见医生说我再也不可能怀孕带来的伤痛。一时几乎笑出声来。婉韵坐在我身边,焦急得很。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那太医神色也是诡异,也不再看我:“如此,本官便向皇上复命了。”
我紧紧捂着小腹,我的孩子……是我和君北羽的孩子……待太医一走,宫女也将洁儿抱下去了。一时之间西暖阁只剩了我和婉韵二人,她神色不安,拉住我急道:“颜儿,好颜儿,你跟我说,是谁的?你什么时候……”她虽是秀女,到底还是没有经历过,一时脸红得快滴下血来,哽了一哽,才问道,“一个月前,你是跟谁……”
我知道她是在担心什么,握住她的手:“姐姐,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是皇上的。”
“真的?”她神色稍安,“若是皇上的,那倒还好……”
我此时心里除了欢喜几乎没有别的感觉,紧紧捂住小腹,喜极而泣:“姐姐,你不晓得,我等一个孩子等了多久……”
婉韵一脸诧异,上下看着我好似不认识一般:“颜儿胡说什么?!”
我自知失言,笑道:“总之,我现在好开心……”没有什么能比怀上了心爱男子的孩子更让人欢喜的了。
婉韵屈起手指,放在嘴边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半晌后,她轻声问:“你这事……楚大哥知道么?”
我笑容顿时僵了,默然摇头。我哪里敢跟楚弈说?天瞾虽是民风开放,但女子婚前失贞到底不是什么好事。
婉韵抿抿唇,看着我似乎无奈得很:“总归是要叫他知道的,毕竟你这肚子瞒得了多久?”又拉着我,笑道:“你害着病错过选秀,我本来还为你可惜,现在来看,可轮不到我为你操心了。”
我笑道:“好姐姐,咱们以后还得粘着一辈子呢。”转念想想,此时内忧外患,凤家军,雪狼国,还有个铁勒,就算是各派兵去阻止这三个,也得要三位大将才行。想来,这回楚弈又得出去征战了。我在这当□□出有孕来……我想到淑妃她们昔日对德贵妃怀孕的那模样,明明恨得出血,还一副同喜的模样,不免打了个寒战,紧紧捂住肚子。宫斗啊……我并不是喜欢跟别人争什么的人,但如果有人想要害我的孩子,我定要杀他!
或许是我的目光忽然发狠,婉韵愣了一愣,又握住我的手:“颜儿,你怎么了?”
我如梦初醒,摇头笑道:“没什么。”
话还未说完,门外便响起说话声:“楚姑娘,周家小主,奴才来传皇上口谕。”
我此时欢喜得很,道:“进来吧。”
门外走进一个太监,我认得是皇帝身边的双喜,他微笑着对我和婉韵打了个千,道:“皇上口谕,让姑娘好生养着,今夜恐有变故,还请姑娘和小主万万呆在懿宁宫中不要离开半步。”
“什么变故?”我心里有些惊讶,忙发问道。
双喜笑得得体:“奴才不知,只是皇上是如此说的。”
我细细想了一阵,大概也知道了是什么变故,无非就是景王狗急跳墙了。便道:“多谢公公。”又摸摸身上,似乎的确是,没什么“谢礼”。婉韵见状,从腰间取下一方美玉给他:“有劳公公传旨。”
婉韵的东西向来是好的,我不免笑起来。待双喜去了,婉韵拉着我笑道:“笑什么?笑就没事了?等你来日生下皇子做了皇后,可得双份还我。”
“皇后?!”我哑然失笑,皇帝那性子的人,可能允许一个娘家手握重兵的女人做皇后?楚家若是出了个皇后自然显赫,但是皇后娘家本就握着兵权,再加上身为外戚的权威,恐怕就要分权了,“姐姐,不信我们就来赌一赌,我赌你才是皇后的人选。你们周家出了好几位皇后丞相,大家都是信得过的,本身又深谙中庸之道,明白中正平和,不骄不躁,方为长久。至于我,皇上要是选了我做皇后,那就是他脑袋被驴子踢了。”
婉韵横了我一眼,笑着扯我的嘴:“你这破嘴,愈发碎了!皇上也是你能编排的?”又叹道:“可惜现在太后不在,若是有人乘虚而入……先帝皇子唯有皇上与九王殿下,可见那后宫之中,是斗成了什么样。”拉着我,像是下定了决心:“你且放心,我拼了性命也必定保你母子平安。”
我心中一热,婉韵素来不是喜欢争斗的人,此时说出这话来,不知是狠了多大的心。我笑道:“姐姐,其实我已经想过了,谁叫我那么不开眼,偏偏喜欢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人,有些事,只能退而求其次。”我声音陡然冷了,“如果谁要害我儿,我定要杀他千万遍!”我的孩子,我再也受不住我的孩子从我体内消失,那种痛苦……
婉韵看着我,轻轻笑了笑,似乎有些疲倦。
我与婉韵就在西暖阁中吃了晚饭。我对于景王可能攻宫不以为意,但一出门便有七八个羽林卫跟着,懿宁宫门口更是站满了大内侍卫,只要靠近懿宁宫宫门,就会被拦住,而后是平板无声的答话:“楚姑娘,皇上有旨,姑娘不可以出去。”我只得倒回去,跟婉韵嘟囔道:“这都快赶上禁足了。”
婉韵倒是气定神闲,立在书桌前画画,道:“你安生点啊,皇上既然说了不准出去,那就是怕你伤着哪里,好好待在这里不好吗?”
我走到她身边,看着她刚停笔的画:“姐姐在画谁?”
她笑着:“你看像不像?”纸上一个小小的女孩正在花丛中戏蝶,笑得极为可爱,整幅画跃然于纸上,一看就知道作画之人对于绘画有着很高的造诣。
我笑着赞道:“像极了。哎呦我闻闻,你看这花会不会都有香味了。”
婉韵笑着戳我额头,道:“我也是知道一点,说是小公主在琉璃殿也是委屈。颜儿你不晓得,我头一回见到小公主,那样子好生可怜,也不晓得淑妃娘娘怎么想的……”
我拾起画好生看,口中道:“她想养孩子,无非就是想要皇帝多去看看她,结果……好像因为洁儿,皇帝越发不待见她了。”
婉韵轻叹一声:“她还不满两岁,真是可怜……”
我笑得欢腾:“我说姐姐,你这么喜欢她?那你当了皇后就把洁儿接到你那里去养吧。”
婉韵笑笑,道:“那也得等我当了皇后再说吧,还当不上呢!”说罢,又拉着我到窗前,“今日恐怕真的有事了,你看看。”
我闻言抬头,猛地发现朝圣殿方向竟是火光冲天,像是要将这夜空烧出个洞来。我心里一紧,君慕玄有这个本事?!这么想着,我手心竟已经渗出汗来。婉韵见我如此,忙将窗户关上,道:“你什么都不用管,好好睡一觉什么都没有了。皇宫里实则是最安全的。”
我低低“嗯”了一声。不是不担心,而是我担心也无济于事,君北羽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既然敢回宫,那就肯定有办法一举擒下景王。我这么想着,刚坐到床边,便听到从朝圣殿传来的喊杀声几乎震彻云霄。唬得我神经质一样跳起来,急慌慌的打开门,向外冲去。只是这次更好,羽林卫直接门也不让我出了,那神色大有如果我硬闯就打晕我的架势。
我无奈之下,只得乖乖坐在屋中,心里就像有一只爪子狠狠地挠着。猛地朝圣殿前似乎又静了,响起一声尖利的声音,喊杀声又起,听得我几乎毛骨悚然。天际已经渐渐发白,我此时神经质到了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唬得我叫出来,不只是因为皇帝,还有在宫外的楚弈,还有舅公……平安呢?寂惊云不在,若是景王捉了她该怎么办?
正值此时,敲门声顿响,唬得我惊恐地一缩,婉韵忙揽住我,道:“谁?”
门外声音很是陌生:“楚姑娘,周小主,没事了,景王叛党已被擒下。”
我顿时松了口气,放松之下整个人都软了,索性躺在了床上,不住的微微喘息。婉韵好笑的看着我,道:“睡吧。”
我乖乖的点头,阖眼。
接下来几日,皇帝很快地就处理了乱成一团麻的朝政。迎战雪狼王的事派给了寂惊云;九王那边,以皇帝的名义下旨,召九王返京,令凤家军速速撤军;太后结束了修行,从静慈庵回了宫。她听说我怀了身孕,可喜坏了,总说是好事。能不好么?再过些日子,恐怕得叫我把胆汁都吐出来。景王党被迅速地圈定,抓的抓、抄家的抄家,京城人心惶惶。而铁勒那头,皇帝果然是派楚弈去的。天瞾三位大将同时出征,倒也算是盛事……只是我还是放心不下。孕妇本就容易多想,何况楚弈并非是远行,而是去打仗啊,刀剑无眼,又都是拼命三郎……
我回到安国府之时,楚弈已经在准备奔赴前线的事了。我难免伤感,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见我回来,也不惊讶,笑道:“颜儿。”
我淡淡道:“哥哥,你……当心啊。”要是他能不去该多好。
楚弈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道:“哥哥既然是天瞾的辅国大将军,自然该为天瞾抵御外敌不是?何况又不是第一回上战场了。”
我扯出一抹笑来:“我知道,只是……颜儿担心而已。”
“不用担心。”楚弈笑着,拉一拉我,“倒是你,放宽心思,千万别想些有的没的。”
我听他这么说,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一时忸怩得很:“哥哥晓得了?”
他笑道:“你当哥哥是傻子么?”指一指我,眼神中似乎有一丝浅浅的寒意,“你从回来开始手一直护在小腹前,一副怕谁伤了肚里孩子的样子。”
我脸上一烧,果然是我太嫩了……“我不敢跟哥哥说,哥哥会不会怪我?”
他笑得淡然:“为什么要怪?总归颜儿大了,有些事,说不清的。”
我点头,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哥哥,你晓不晓得,米拉是谁?”我一直好奇,米拉,是谁?赛卡门的姐姐?她能让寂惊云惦记成那样?
楚弈眼神一变,轻笑道:“从惊云口中听来的?”
我颔首,他似乎陷入回忆:“是被辰星国人称为‘天鹅圣骑士’的女将军,是辰星国数百年来唯一被国王亲封的女骑士,唯一能上战场杀敌的女勇士。”
是辰星国的人!?是了,当年北疆之战,是楚弈与寂惊云一起去的,哪里有不知道的道理?“她死了吗?”
“是。她被惊云一刀刺入胸膛,当场阵亡。”楚弈说得平淡,却叫我一哆嗦,想到血腥的场面,有些反胃,强压下恶心,我才道:“寂大哥似乎很想念她。”
楚弈淡淡一笑:“颜儿,有些事你不懂。两军交战,不管对方是你的谁,你都要做出抉择,再艰难也要做出抉择,是国家还是她。”
我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原来寂惊云爱她……那么她呢?也是爱寂惊云的吧,死在自己心爱的人手中,不晓得她闭眼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没有过上几日,楚弈便出发前往西部抵御铁勒入侵。皇帝钦赐天蚕软甲供他防身,看来很是重视此事。只是我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但哪里奇怪,我根本说不上来。总之,接下来的日子,不太太平,毕竟事关打仗,我对于军事一窍不通,也不是我能过问的。
天瞾元景五年七月二十四日,处暑。屯兵在玉水北岸的雪狼王军营中的战狼一夜之间全部毒发身亡,寂惊云率铁骑渡过玉水,夜袭敌军,失了战狼的狼骑兵锐气尽失,仓皇败退,经过三日追捕,寂惊云施计将雪狼王大军包围在葫芦谷,三万狼骑兵尽数葬身此地。大军告捷之后,寂惊云没有班师回朝,下令立即挥师北上。仅将雪狼王的人头快马送至京师,皇帝下旨筑英魂塔,以雪狼王人头奠基,以祭天瞾皇朝战死在狼骑兵手下的将士在天之灵。
天瞾元景五年七月二十六日。燕潇湘率军南下,派人渡过潢河,赴凤家军军营宣旨,言景王谋逆,凤家军洞悉乱臣贼子阴谋,出师勤王,功不可没,犒赏三军。如今景王已被皇上擒拿,凤家军功成身退,着主帅凤栖梧立即撤军,九王君千翌速速归京。凤太妃之长兄、九王的娘舅、南疆凤家军主帅凤栖梧接旨之后,却没有立即撤军,与燕潇湘隔河对峙,直至雪狼王兵败的消息传至,凤栖梧才派人渡河通知燕潇湘,愿遵旨撤军。凤家军同意撤军当夜,主帅营中却传来凄厉恐怖的惨叫和嘶吼,军营骚乱一宿。次日,九王君千翌失踪,下落不明,凤家军中传出九王是吃人妖怪的传言。燕潇湘渡河查看被九王“吃”得七零八落的主帅凤栖梧和众多士兵的断臂残肢,将消息报回了朝廷,举朝震惊。九王府中的太妃凤来仪听闻之后,只厉声哭喊了一句“凤家负我”,便一头撞墙身亡。
天瞾元景五年八月,楚弈抵达西部,首战告捷,杀退铁勒两万先锋。当夜铁勒军粮失火,主帅伤重不治,军中无主帅,溃不成军。西部民心回归,献粮以助军抗敌。楚弈率兵继续西去,大有将铁勒一举攻下之意。铁勒国中仓惶,甚至有民举家逃逸。
天瞾元景五年八月十五日,中秋。皇帝赐毒酒鸩杀景王,并下旨整府男丁刺配流放都南岛,女眷没为官婢,景王妃接到圣旨当日投缳自缢。景王党中尚大人、李大人等核心分子,皆斩首弃市,余者该杀的杀,该充军的充军,该流放的流放,景王党势力土崩瓦解。
这些自然都是我养胎之时听说的,就在昨日,楚弈的第一封家书已到,无非就是报平安,却让我心中安宁多了。
我如今已有两个月身孕,每日的孕吐总是折腾得我难受得很。因着楚弈不在国都,太后做主将我接入宫中,虽是依旧称“姑娘”,但我那待遇跟淑妃等人已经不差分毫。每每遇到淑妃等人,那小眼神都快把我生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