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六〇.月落（1 / 1）
六〇.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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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已经进行了整整一天一夜，东边黯蓝色的天空泛起了微微的白。黎明即将到来，这正是整个夜晚最冷的时候，亦是一天之中，人们最疲倦的时刻。
金山岭的青山林旁，一支队伍正在无声地前进着。人衔枚、马裹蹄，除碰落枝头的雪花，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这正是恶人谷奇袭的小队，大部分都是重装的步兵，兜了一个圈子从白帝城下渡了江，趁着月黑风高，摸到了不空关的附近。裴台月策马走在最前，无需任何命令，身后训练有素的军士们便自会同进同退。
前日的这一战中，先是用唐如晦的残军引诱浩气盟出兵追击，再在孤山岭中设置埋伏，这是恶人谷与浩气盟交锋的第一回合，试探多于杀敌，如同两只谨慎的猛兽，在各自的山林间窥伺对方。其后，忘忧营中的恶人主力渐次出击，逼得浩气同样不得不派出相当的兵力。双方战于孤山岭旁，彼此之间互相牵制，同时将双方拖住。
而就在浩气盟倾尽全力抵御恶人谷的进攻时，裴台月却悄悄率领一队精锐，准备偷袭不空关——仿佛是两头猛兽撕斗时，悄悄游走入巢穴的蛇。
前方是一处山谷，裴台月勒住马缰，若有所思。与他并骑的副将见状连忙抬手，示意后队停下，低声道：“裴大人……？”
裴台月略一思忖，道：“让后队散开，三人并行，前后至少距离五尺——余下皆按原计划行事。”
副将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命令依次被传达，整支队伍慢慢散开，被拉得极长，缓缓进入山谷。
就在人马大半进入山谷之后，裴台月忽然听到了一声不属于这片寂静的异响。
自从目盲之后，听力就变得异常敏锐。那个声音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在书页上滑动，又似乎是有谁按住了嗡鸣的琴弦——分明便是弓弦的锐响！
“防御！”
裴台月一声厉呵。不过是刹那之间，那琴弦般的嗡响仿佛被放大了几百几千倍，伴着利箭破风声，迎面而下！
一连串的火光炸落在夜空之中，隐约能看见两旁的山崖上，轻装的战士们向天拉弓，无数赤红橙黄的火焰如同流星般陨落。山谷中早就埋藏好的火油与炸药同样被引爆，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火焰冲天而起，融化冰雪、驱散寒气。片刻之前还一片死寂的山谷之中，刹那间通明如昼。
——野兽空空如也的巢穴旁边，赫然藏着锋利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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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火团朝着裴台月轰然砸下，像是一个华丽通红的绣球。他身旁的副将见状大惊，下意识地扑上前去想要将人护住。然而他才刚刚冲到对方的马前，就被他一把推开。只见迎面扑来的灼灼热浪里，裴台月猛然从背后抽出了长剑！
雪亮的剑光一闪，副将连看都没有看清楚对方的动作，便见到那只火球一下子崩碎散落。原来那是一团浸过火油的木柴，被这一剑劈得四分五裂。
燃烧的木屑带着余烬四散飞落，如同缤纷华丽的火雨。裴台月依旧端坐于马上，岿然不动，一袭白衣片尘不染。
“结阵。”他波澜不惊地开口。
“结阵！”
副将高声喝道，最初的混乱之后，军士们纷纷摘下后背的藤盾，以同一列的三人为一组，架在一起挡在头顶。这是过去应用在军中的制式盾牌，浸了好几层不可燃的青胶，不仅能抵御从天而降的箭矢，还可以令人免于火焰的伤害。
因为编队的松散，队伍居然没有多少伤亡，冒着箭雨，继续有条不紊地向前行进着。
副将这才明白，为何在出发之前，作为一支奇袭的队伍，这支队伍并非轻装上阵；而在山谷之中，裴台月又要求队伍散开缓缓前进。
并非料事如神，只不过对那人多了解一点而已。用浩气大营为饵，不给自己留下一丝退路的手段，当真符合那人的一贯行事。
裴台月微微扬起唇角，不知是赞是讥。此时这支队伍中的大部分人都已通过了那杀机重重的山谷，身后埋伏着的弓箭手们徒劳地射出最后一批箭。不空关近在眼前，三三两两地亮着火把，巡逻的士兵却比平时少了一倍不止，黑黝黝的大门紧紧关着，如同欲拒还迎的邀请。
“弟兄们，上！”
副将扔下手中的藤盾，狠狠一夹□□骏马，就向前冲去。在他身后，士兵们同样大吼起来，抽出自己的兵器。
浩气盟埋伏在山谷中的多是弓兵，不擅长正面作战；而大部队则已被引到戏龙滩以北的巴陵县地界，绝对会救不及。目的地近在眼前，他们终于不再需要掩藏身形，如同蛇类弓起柔软的身体，弹向猎物，露出锋利的毒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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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空关历经战火，城墙与城门皆是残破不堪。再加上实际掌管兵权的叶白宁领军在外，从内到外皆是不堪一击，没过多久便被攻入城去。
裴台月扯一扯缰绳，减缓了速度，在队伍的最后压阵。这些奇袭的士兵想来也没有料到，居然这样轻松就入了城，一时间不由欢呼起来。
片刻前还一片安静的大营此刻又热闹起来，只可惜穿梭其中的，已经不是蓝色衣冠的浩气将士，而是一身赤色的恶人谷士兵。
因为不是有计划的撤离，诸多辎重物资还都放在营中。恶人谷里并没有什么不得烧杀抢掠的规矩，谁知还未待他们消灭城中那些几可忽略不计的无用反抗，异变便陡然发生！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接踵而来的是机关暗器发射的脆响，与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喊杀声！
无数尖锐的短箭从门口埋藏着的□□中射出，毫不留情地刺入敌人的身体。这是最简单的陷阱，只需要将寻常的十字弓埋在地下、拉满弓弦，再用石子压住。今天的小雪一直没停，甚至不需要做出过多的伪装，那铺天盖地的白色便能掩盖所有！
这便是楚楼风要将几乎全部军马撤出关内的原因，除却以一座空城为饵之外，未曾践踏的薄薄雪地便是貌似安全的最佳证明。而那些埋伏着的士兵则藏在街巷之中，只待对方踏入这陷阱，便毫不留情地扑上前来。
整座城池杀机四伏，不知有多少浩气的将士们藏在暗处——原来从一开始，楚楼风就将今夜的主战场放在了不空关里！
这是何其险又何其绝的一招，当毒蛇终于避开一切危险潜入巢穴的时候，才赫然发现，里面放着的不是对方无害的幼崽，而是明晃晃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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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了，撤罢。”
裴台月果断地下令，同副将一起集结队伍，试图突围出去。
他今夜带来的皆是恶人谷中精锐，机变非常，虽然伤亡了大半，但依旧迅速地结为衡轭之阵，化守为攻。
浩气盟并未过多阻拦，甚至都没有试图合上破败的关门。然而听着副将的汇报，裴台月的眉峰却皱得愈发紧了——三面围紧、一边放空，如同围猎野兽，分明是早有预谋，要将他们引向另一个陷阱。
然而他们此时已经别无选择，只能从防守最薄弱的来路逃出城去，往来时的山谷奔去。
火焰和箭雨再次从天而降，可惜众人的藤盾大多数都丢在了轻兵简装冲锋的时候。更何况身后还有浩气盟的追兵，一时之间伤亡惨重。
原来山谷之中的弓箭手并不是迷惑视线的幌子，他们真正的作用，就是在不空关的埋伏之后，给逃入山谷的恶人以最后一击！
裴台月无声地笑了。
他机关算尽、不择手段，而他以退为守、步步为营。谁都算不上是光明正大，谁都不必指责谁卑鄙无耻。
如此这般，倒是——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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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箭雨与火海之中，裴台月一路策马向前。
身后的喊杀声与惨叫声逐渐远离，仿佛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几乎是出于直觉，他勒住缰绳，任凭坐骑向前踏了几步。
山谷的尽头，有人墨衣玄衫，揽袖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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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道长。”
那人轻声唤道，声音中带着不正常的沙哑，几乎听不出原来的嗓音。裴台月沉默片刻：“楚阳秋……不，楚楼风？”
楚楼风轻轻舒了一口气：“道长，好久不见。”
世人皆将他当做他亡故的兄长，第一个认出他来的，却是个看不见的瞎子。
两人相对无言地沉默半晌，最终还是裴台月先开了口道：“剑走偏锋，计出险招，果然不愧是楼风。”
“呵，”楚楼风一声低笑，“裴道长，你我心知肚明。”
唐如晦已死，他手下的残余力量却还在。除去裴台月之外的另外七名统领，各自为政，伺机为自己抢夺更多的利益。是以这一战，不过是借了浩气盟的手，彻底肃清恶人谷中怀有异心的势力，若能在死前拖得更多敌人下水，不赔稳赚。
——壮士断腕，换得真正的长治久安。
“双方已是两败俱伤，再不能打下去——浩气盟需要一胜以雪前仇，而恶人谷需要一败平息众心，”楚楼风静静地叙述着，听不出任何情绪变化，“我不确定我能赢，但裴道长，你一定会输。”
良久，裴台月才轻声一叹：“……武功兵法，你不如我；算计人心，我不如你。”
他说罢，便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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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楼风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随即却又站定，道：“两边的山顶上我安排了三百弓手，裴道长，纵使你武功卓君，也逃不出去的。”
“你也逃不出去，”裴台月摇头，“你宁可拼得同归于尽，也要杀我？”
“你说呢？”楚楼风按住心口，正是被种入离心蛊的位置。他的袖中滑出一截小小的竹管，不过两掌长短，末端拴着一截引线。
“呵，楼风……”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杀气，楚楼风如同被蛊惑一般，想要退开，却怎样都挪不开步子。只是任凭裴台月走到面前，伸出双手，将自己抱在了怀里。
——那是他熟悉的怀抱，带着华山山巅的冰雪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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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
楚楼风轻声开口，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无穷远的地方传来。千秋万世、浮云过眼，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这个刹那，穷尽了他一生中所有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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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毫无罅隙地相拥，裴台月用下巴轻轻蹭着他的肩膀，语调温柔如同情人之间的呢喃：“楼风，你后悔么？”
楚楼风沉默了一下：“我为何要后悔？”
他终于抬起手来，轻轻拥住了裴台月——而后，在他的背后拉开了传信烟火的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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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烟花冲天而起，绽放在熹微的晨光里。三百张连□□弦放空的铮鸣声同时响起，如蝗的箭矢纷纷而下，织出死亡的雨幕。
同一个瞬间，裴台月翻身将楚楼风按倒在地。
“你——？！”
楚楼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却被对方牢牢地困在身体与地面支撑起的方寸之间。无数长箭贯穿了裴台月的身体，尖利的箭尖从他的腹部胸口透了出来。
透彻骨髓的疼痛在刹那间席卷而来，裴台月勉强撑起身体。温热的血液流淌而下，逐渐带走了身体的温度。
愈发模糊的意识里，往事纷杳而来。
龙门荒漠的葡萄美酒、洛阳城里的清风明月、瞿塘峡上的反戈一击、马嵬驿中的挥刀相向……除却那短短时光中的虚假情意，便只剩下鲜血淋漓与阴谋诡计。
又一轮箭雨激射而下，裴台月再也支撑不住，却拼尽最后一口力气，猛地插剑与地！
浩荡剑气贯彻天地，通达阴阳，柔和气劲居然在一瞬间荡开了所有箭矢！
——镇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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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楼风怔怔地望着，那人削瘦的身躯以一个颓软的姿态倾倒下来，跌在自己的怀中，俊秀的面孔上荡开一抹笑意。
裴台月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模糊的气声。两片柔软的唇瓣覆上楚楼风的嘴唇，浅尝辄止，温柔缱绻。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个吻，满是血的腥气，却温暖一如当年。
他想起他们相识的那日，那人满脸冷肃，却因为一吻而红了脸颊。
想起中秋时他差劲到极致的酒量，和同样无可言说的酒品。
想起那一招听风吹雪后那人的错愕与悲凉。
想起他万钧风雷的一剑，只轻轻点上了自己手中的红梅。
那些记忆渐次冒出来，又迅速地沉了下去。始于欺骗的相遇，带着目的的相知，别有用心的相处，毫不犹豫的背叛……撇去利用与算计，他们之间，究竟还剩下多少？
既然两情相悦，何不苦争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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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熟悉的疼痛忽然全部消失不见，连带着仿佛浑身的感觉都被抽离干净。楚楼风怔怔地扭头，只见裴台月静静地闭着眼睛，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唯独手中依旧紧紧握着剑，为他守住最后的四尺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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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无声，又是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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