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五三.以彼之道(1 / 1)
五三.以彼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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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郡据点有四个城门,平日里只开南北两个。此时都设了关卡,往来出入的百姓们城门口排起了长队。好在验明正身的方法简单,不过是撩起右边袖子查看有没有伤口。
一番筛查过后,倒是也扣下了几个,首领抱着手臂站在旁边,目光不住游移。忽然他注意到,在那人人都挽着袖子配合查验的队伍中,有个青衣的单薄男子,依旧垂着两手往前走着。他低着头,左手牵着一匹马,马背上绑了一堆木桶之类的货物。
“喂,你,把袖子掀起来!”
首领大步走上前去,不客气地喝道。那人迟疑了一下,才用左手笨拙地挽起右面袖口——只见宽大的衣袖下,他的右臂齐肘而断,末端已经萎缩发黑,看起来很是恶心。首领不由扭过头去,随手翻了翻他马背上的货物,确定没有其他夹带之后,才皱着眉开口:“你可以走了。”
“谢谢大人。”
那人低声开口,放下袖子,牵着马离去。首领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天,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一直到那青衫的身影消失在了城门外许久,他才收回视线。这时队伍里有个卖杂货的老头一时紧张,把马背上的东西乒乒乓乓地摔了一地。首领刚要开口喝骂,却忽然想起,方才那人虽然打扮寒酸,左手的手指却白皙修长,指甲也修剪得圆润整齐,显然不是个干粗活的人,身上也没有一点寻常箍桶匠的桐油味。然而他却穿着一身粗布衣衫,带着一堆木桶出城,还偏偏没了右臂!
首领浑身一震,连忙翻身上马,带着几个属下出城去追。只见那堆木桶被胡乱扔在城墙角落的阴影里,而那青衣的人影早已不知所踪,地上的马蹄印赫然朝着红衣营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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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到属下如此汇报的时候,裴台月沉默了许久,方才摇了摇头,缓缓开口:“如果是他……倒真的能做出自断手臂这种事来。”
他的声音无喜无怒,里面听不出什么情绪。楚楼风逃走的方向是卧龙丘下的红衣营地,也是马嵬驿中恶人谷势力唯一没有触及的地方。红衣教与明教同为波斯祆教分支,却阴邪得多,寻常人皆不愿意与其产生冲突。而如今自己转投秦肆,虽然颇得对方赏识,却也得暂且收敛锋芒,并不好随意惹出事端。
相对的,楚楼风孤身一人,倒是可以小心掩藏身形,从红衣营地旁绕到渭河旁边。一旦他改走水路,再想将人抓住就难了。
裴台月无声地苦笑。他早知道楚楼风狠,却没想他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爱欲、感情、自己的身体、甚至连李寒舟的遗体——他倒真的想去问问那人,这个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下不去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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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的浓沉夜色里,有一匹马孤零零地跑着。
楚楼风不敢走栈道,亦不敢进城,专挑荒郊野外来走,片刻都不敢放松。他先前从红衣营地出来,乘着夜色摸上一搜商船,在底层的货仓里藏了三天三夜。后来那船在山南道的金州附近停泊,他才混在搬货的工人里下了船。距离此处最近的浩气据点远在瞿塘峡,而他所知道的联络点则在烟云古道附近。他短暂地休息了几个时辰,便继续马不停蹄地往前赶去。
只是这一路颇不平静,处处都有两方交火的痕迹。虽然浩气盟在隐元会对他的悬赏已经撤销,恶人谷也没特意来抓他,但他之前毕竟被裴台月捉回去两次,又在身边困了许久。是以始终走得心惊胆战,生怕再遇到什么冤家。
楚楼风身子骨原本就不好,一番折腾又废了武功,后来更是为了逃出城而自断右臂。再加上一路上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如今已几乎是奄奄一息,单凭一口气强撑着才逃了这么远。
此时正是平明时分,楚楼风已远远看到烟云古道的废弃城楼,下意识地夹紧马腹,却不曾想那匹马哀鸣一声,竟是四蹄一软,摔倒在地。
他如今身体虚弱至极,又不眠不休地在马上奔波了整整一夜,一时间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被重重抛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不轻,楚楼风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被跌散架了,那匹带他跑了一路的马儿亦是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显然是累垮了。他单手支着地面,却无论如何都撑不起身子,只一点一点地向前挪着。
似乎有人从古城楼旁的建筑走了出来,他脑海之中的最后一根弦也终于崩断。无尽的疼痛与疲倦泛漫而上,他昏倒在了联络点的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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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楼风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被一桶冷水泼醒的。
现在已临近腊月,天寒地冻,他猛地一个哆嗦,觉得身上的血肉好像都被冻住了一般,茫然地睁开双眼。
头顶是一片漆黑,墙壁上插着几支燃烧的松明,与种种稀奇古怪的器械。楚楼风颇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某处牢房的刑房里,顿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楚楼风?”有人居高临下地问道。
楚楼风大口大口地喘息,却没有说话,只挣扎着仰头。他本以为自己又落到了恶人的手里,却不曾想,面前站着的几个人衣上皆是镶着蓝边,分明是浩气盟的装束。
“唔……!”
那人忽然弯腰拽起他的额发,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提离地面。楚楼风尚在莫名之中,又猝不及防,不由呜咽出声。
“你是楚楼风?”
“是……是我……”
对方听见他承认,便松开了拽住他头发的手。楚楼风顿时又摔回了地上,瑟瑟发抖地在满地的冷水中蜷成一团。那人见他这般模样,不由有些鄙夷,朝身旁两人道:“应该就是他没错了。”
“好,”另一人点了点头,“去通知上面罢。”
那几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才将人拽了起来,架着往牢房中走去。楚楼风浑身冻得都几乎没了知觉,只无力地被拖着往前走去,颤声问道:“为何……擒我?”
“为何?”方才问话那人冷笑一声,回头死死地盯住他,“你们兄弟二人内外勾结,害李指挥被害,你倒说说是为何?”
“什么?!”楚楼风到抽一口冷气,如遭雷击。来不及思考更多,便又急切问道,“那我大哥……?”
“他现在还是代指挥,倒是多亏了谢盟主信他,”那人显然颇为不屑,恨恨地啐了一口,“不过现在既然抓到了你,也不怕他不认!”
楚楼风没有再说话,心中微微一涩,说不上是什么感觉。难怪自他逃出城去,裴台月便没有再派人来抓他,原来竟是默默地留了后手。
他在心中飞快地理着思路。首先他加入了恶人谷,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有据可循、有证可查。而在裴台月落入唐如晦手中之时,楚阳秋也曾帮他暗中查过,助他将人救出。这件事虽做得隐秘,却难保不会留下蛛丝马迹。至于李寒舟之死,也是确确实实与他有关,更有恶人谷事先安排好的埋伏,才几乎令那支浩气小队全军覆没,只有楚阳秋等少数几人逃了出来。
裴台月既然是不灭烟直属,掌管情报,散布流言那自然是再容易不过。楚楼风犹记得先前在洛阳城时,对方单凭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便将秦肆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更何况,以他先前所作所为,甚至无需特地编排,便自会有人将其联系起来,稍一深想,就足以给他扣上足够多的罪名。
而偏偏,那几件事都是事实,楚楼风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这流言既然是针对他兄弟二人,既然有关他的部分是真的,那便很难让人相信楚阳秋全然无辜。想当年他一封信挑得恶人谷里两败俱伤,如今裴台月也以简简单单的流言令浩气盟内人心离散。
——这是全然由真相架构而成的谎言,当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想得越是明白,楚楼风越觉得冰寒彻骨。棋差一着,满盘皆输,怪只怪他太过大意,到底还是小瞧了裴台月!
背心里猛得被推了一把,原来已是到了牢房门口。楚楼风一个踉跄被推倒在地,右边的断肘磕在冷硬的地上,几乎让他疼晕过去。
然而这一痛却也让他回了神,楚楼风的眼中刹那间划过一道近乎决绝的光芒。他勉强回身,仰头望向那为首之人:“我要和楚阳秋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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