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大师(1 / 1)
“小妖,这是甘棠。”何晏杰介绍道。
“大师。”方玖鲤恭恭敬敬地一拜。
“小妖,不用称呼我大师。世事无常,不过是买卖一场。我帮了你,也就还了欠他的债,如此而已。”
何晏杰又是嘱咐又是交待的好一阵子才离开,然后方玖鲤便落户大师家中了。
甘棠是个女人,与港片中常见的神婆形象不同。她家以黑白为主色调,也窗明几净,算得上井井有条,没有各种奇特道具。她本人的造型也不是那么抵死出位,一双大眼睛有着洞察世事的聪慧光彩,皮肤很好,理着短卷发,穿一套大嘴猴的针织家居服,时尚、有精神。跟着甘棠走一圈下来,方玖鲤发现她家里除了占卜、算命、心理学类的书,居然家庭料理和武侠、言情小说类的书也不少。不由就有些吃惊,喃喃道:“您还看金庸?”
甘棠比她略长几岁,说话带点广东腔:“是啊。古龙那种的呢,我就有点看不下去,但是金庸就写得很不错。”
方玖鲤闻言,只觉甘棠耿直可爱。金庸的作品当然好,而古龙的《绝代双骄》《楚留香》也都是她特别喜欢的,本来平时也不多话的,没由来就想跟她多聊几句,于是问:“古龙那种是哪种?”
“就是那种——故、弄、玄、虚,太抽象。”甘棠说起普通话来有点费劲,所以尽量清楚地咬字,说话间就到了厨房,打开冰箱问,“你喜欢吃什么?”
“我都可以,要不我来弄吧。”
“开什么玩笑,一场来到就是客,当然要吃主人家弄的菜。而且你要是在我这里饿瘦了一分一毫,你想那个何晏杰会放过我吗?”
提到何晏杰,方玖鲤就有些脸红,急着结束话题:“那随便吧。”
“最不好办就是随便。粤菜,你吃得惯吗?何晏杰说你在香港呆过一段时间,然后那时候你们两个……”
“喔,粤菜好,粤菜最滋补。其实我会听粤语,您说粤语也可以的。”方玖鲤赶紧打断她。
“哦,你早说嘛。你不像他,他那么笨,都学不会,难怪追不到你。”
“大师……”方玖鲤已有种无法直视谈话内容的感觉了,香港人民挖八卦的能力真是浑然天成啊,她赶紧转换话题,“咳咳,那——金庸为什么就好?”
甘棠为她这么生硬的转移话题方式轻轻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耐心回答说:“因为他所写的江湖充满现实的味道,有生活在里面。你看他的射雕三部曲,从一开始苍茫天地,忠奸分明写起,到后来杨过离经叛道,逃离武林正宗,一样成了大侠。再到了张无忌的时代,群雄并起,整个武林更是动荡不已,这时的江湖更是亦正亦邪,忠奸难辨。所以,你明白了吗?”
方玖鲤当然摇头。
甘棠一边切着菜,一边解释道:“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是非分明?哪有走这条路就一定是对,走那条路就一定完蛋?是邪魔外道还是名门正派真的可以泾渭分明吗?关键看你适合什么样的路啊。”
方玖鲤偏着头,有些惊讶:“还能这么读?”
甘棠又调了调火温,拿了炒锅,开了抽油烟机,挥手让方玖鲤走远一点,免得沾上油烟:“所以,别人的生生死死、哭哭笑笑,你又能影响多少?一定要分个是非对错,背上个道德包袱,累不累啊!你是郭靖,那就去义薄云天;你是杨过,那就去至情至性。你是什么样的人就去做什么样的人,不要因为一些是是非非的条条框框活得四不像。”
方玖鲤当下被说得愣头愣脑。
甘棠又偏头瞟了她一眼:“整日里就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在心里念个百八遍的,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啊,我最烦你们这种人,活脱脱一个招魂幡。”
说的方玖鲤心里一怵。虽然说得没错,但,还真是遇到比莫道怡还直性子的人了。
滋滋滋的炒菜声响起,甘棠专心炒菜。方玖鲤帮着端盘子,递碗,再不敢多嘴。
与甘棠那张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厨艺,确实出色。米饭软硬适中,粒粒分明,蔬菜翠绿多汁,口感一流,靓汤鲜美,滋补益气。
方玖鲤发出由衷赞美。
甘棠道:“晚上我给你喝一道符水,保你睡个好觉。”
这么快就切入正题,方玖鲤不免有些意外:“不用看个手相,摆个台,做个法什么的吗?”
甘棠不屑道:“就你这情况,还需要做什么法,一看便知。”
方玖鲤本着对何晏杰的信任,饮下符水。那符水的制作过程,她并未亲眼见到,但与电视里,烧一张符放水里的那种符水肯定是不同的。甘棠给的符水是一些海苔屑兑盐的水。最开始喝的时候,方玖鲤也默默觉得不靠谱,还在心里想,差个蛋花就成汤了。没想到,饮后效果竟很好,一连几天无梦,连平时失去意识的症状也减轻了。于是,也乐得住在甘棠这里,忍受她的毒舌和坏脾气。
有时方玖鲤会由衷地感慨:真人不露相。甘棠作为一代大师,与寻常的居家女屌丝也没有太大的不同,经常赖床到很晚,有时连饭也懒得做,全无她初来乍到时的主人家意识,到后来更把方玖鲤当小工使唤,打扫布置、洗衣做饭,完全没有担心何晏杰怪罪的意思。更离谱的是,有时甘棠懒病犯起来,会叫方玖鲤胡编乱造几句近期星座运程,发到微信和微博上。看到一群不明真相的粉丝对自己瞎编乱造的几句话,奉若神谕,方玖鲤的心情也是蛮复杂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感情也越发好起来。在此期间,何晏杰、莫道怡、单承有空时也来看望她,都说她状态在好转,大家也就夸甘棠好手段。只是人们心照不宣地并不谈论鬼神的事,好像方玖鲤只是心理压力太大,来此地疗养。
“你要不要出去走走?”这天正收拾着碗筷,方玖鲤听见甘棠这么一问。
她有些意外,每日临近黄昏甘棠便不再不让方玖鲤出门,她们吃过晚饭,再闲聊一阵子,方玖鲤便会喝了符水去休息,直到次日清晨。今天怎么例外?
甘棠盘腿而坐,一本正经地开始解释:“二月二,龙抬头。我本来以为这一天得等到七月十四关鬼门,但是惊蛰过,百虫苏。你的这道坎迈不迈得过去,考验就得从今晚开始。”
方玖鲤听懂了最后一句:“所以今晚黄昏我得走出门去?”
甘棠笑道:“虽然我还没跟它交过手,但你也不必怕它。只记住一条,你绕着宅子转,只转一圈,走到门口就进来,不管有什么东西、什么人出现,你只不要搭理它,如果它挡你的路,你就穿过它。别害怕。”
“一个人?”
“是。你害怕的时候,可以大喊你信任的,能帮助你的人的名字。别担心。”
虽说是让别担心,方玖鲤心头哪能不惴惴的。
许久未见了,这夕阳西下的景象。属于黄昏的,带点血色的金色光线正以苍青色的天幕背景,透过如絮般的米色云朵投射过来,把影子拉得纤长。从半山上的这座宅院看下去,正能够一览半山区的秀色。茂密婆娑的枝干错落相倾,不同度数的绿色波澜起伏、浓淡相宜地从脚下一直延伸到山麓,其间清晰可见一道光斑闪烁的山泉。山林若有容颜,眼前的是否算得上“倾国倾城胜莫愁”?
此时风如滑绸,脚边的草从刚探出清新脆嫩的芽,满眼鹅黄地铺了一地,却没有迎风而倒的娇软,个个挺立,如一地碎玉,叫人不忍伸脚去踏。
犹豫间落照又收了几分霞光,凉气如雨丝般落下来。再不出发,等沉了落日,山间浮起轻雾就麻烦了。方玖鲤迈出步子,环着屋子走一圈,走快些,一圈下来也就是两三分钟的事,她打起精神来。穿过一地鹅黄,到了院子侧面就能看到屋后乱生的茅草和藤蔓。南方的气候温暖,这些物种生命力又及其顽强,已经有修长的绿叶长出来,在一根根枯干的蒿草间,似藏在白发中的一根根青丝。
夕阳的柔光在淡下去,凉气一层层贴上来,屋后的小道沉没在一团阴影里,入口处掩着杂草,有些骇人。惊蛰过,百虫苏。那里不要藏着什么东西才好。她咬牙往里冲。干硬的草尖划过她的脸,以及所有□□着的皮肤,脚下磕磕绊绊地不知正踩着什么,走在这段路上,像走在怪兽巨大的食道里,连土腥味也变得可怖,她不敢左顾右盼,甚至是低头,只是向前走。
寂静里,脚步的回音变得很清晰,呼吸的声也与回音重叠在一起,如同什么紧紧跟随身后。
忽然想起了那阵疙疙瘩瘩的声音,心里不舒服起来。快点回去吧,她想。
“方玖鲤。”
古文山的声音?要迈出的脚步,突然有一刻的迟疑。
“你要到哪里去?”
方玖鲤本能地转过头去。
刹那间,那带着落日余晖的金色黄昏如倒影般摇荡开来,狂风倒灌,白雾弥漫着填满视野,那阵疙疙瘩瘩的狞笑声血腥地灌满耳朵。
“哈哈哈哈哈,你要到哪里去啊?”雾气扭动着,凝成一张刷白的,破碎的,拼凑起来的脸,尖利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方玖鲤,你想去哪儿啊?”
方玖鲤慌乱地大口呼吸着,想起甘棠的话,如果挡路,就穿过去。
她闭着眼,尽量不去想眼前那张可怕的大嘴,她暗示自己,穿过去,穿过去,一鼓作气地穿过去。
起跑,像突破一层空气那样,那脸如浓雾毫无阻力感,方玖鲤轻易地穿透了——可是,穿透过后,仍是浓黑。甘棠别墅外的灯火照着那栋白色的建筑,遥远地立在半山腰上,遥远地像一个星辰。
我到底在哪里?恐怖感攀上她的心头。
“哈哈哈哈哈,”那张布满裂痕的脸,再次占据了整个视线,没有眼珠的两个眼白要瞪炸开了似的从上向下锁死了她,“你跑不出去了,方玖鲤。”
满世界都是那狞笑声。
方玖鲤被掐着喉咙,手脚都动弹不得。
梁芙妩媚地捋了捋额前已变得稀稀拉拉的额发:“活着,你是我的噩梦;死了,让我也成为你的噩梦吧。”
意识开始模糊,她的手抚弄自己的额发,她的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她的手控制自己的手脚,什么东西会有这么多手?迷糊间,方玖鲤歪着头看过去,除了一颗头,那身子长长地摆动着,抬起来,舞动着地,密密麻麻全是手……
救我!她在心里奋力地大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后来方玖鲤知道,这晚所见,或许都是假象,可即便是假象,也是此生最难忘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