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逢(1 / 1)
方玖鲤挥手作别好友——沈媚、叶洪彪夫妇,登机坐定。
山长水阔,奔走红尘,要穿越多少聚散离合,才能烧完美好青春,换一个老伴。
伴着滑翔升起,耳边充斥着引擎的轰鸣。这个自己呆了五年的熟悉的地面正因高度和光影的变幻富有新鲜的层次感,好似一场告别的仪式。那些曾经的荒唐事,虽然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也终于变成了昨日黄花,人们有新的谈资,世界有新的变化,甚至当年的当事人或许也早已有了新的生活,可是自己,忘不了。
拉下遮光板,光线被隔断,黑色的记忆倏忽而至。当年她站在Fungjilia公司的前台,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是“方玖鲤,你来的不是时候。”然后便是挂掉电话的忙音冷冷地传出来。
“您要鸡肉饭还是牛肉饭?”午饭时间,空姐礼貌地问。
“嗯?”她从回忆中惊醒,撞洒了手边的可乐,万分狼狈。
“对不起。”向邻座报以赧颜,她忙递过纸巾。
“没关系。”邻座的男人说,声音低缓沉稳,似曾相识。
“何晏杰?!”讶异之余她颇觉尴尬,这不是沈媚之前“死缠烂打”要介绍给她的“土豪”么?
他凝视身边女子,黑柔长发衬映一张精致的小脸,真叫人难忘。印象中她的坐姿总笔直的,处事也稳妥,小小的一个人却让他想起苏轼那句“猝然临之而不惧,无故加之而不怒”,如今是什么也让这样的她分神?
“你是那个蹬掉我的方玖鲤。”
她笑出声:“先生,你确定?”
“这辈子就被你一个人甩过,我会记错”
“你指责我是工作狂,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我如今不再埋怨,可否顺水把舟推回来?”
方玖鲤一怔,缓缓答:“覆水难收。”
果然,又变回他认识的那个方玖鲤。这样的笑容恰如其分,没有什么不好,但就是太举止合度,总让何晏杰觉得有些防备和疏离:“来探亲?”
有那么一刻的迟疑,但她很快回答:“工作调动。”
“仍在‘揾安’,还是换了东家?”
“到哪里不是替人打工,又何必辗转费事。”
“你倒是看得透彻。”
话题到这里已自然终结,她礼貌地颔首,带上耳塞,音乐流进耳朵,拉上一层隔绝外界的帘。
这就是标准程式的寒暄,不疏离,也不靠近。方玖鲤,你真能事事把握这样的一种的平衡么?
他低眉看她的手机,她正在听的是电影《Fight Club》里的著名的片尾曲《Where Is My Mind》。
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歌曲一开便伴着不知是男是女的深长的呼啸,那几乎是一种发自被深深淹没的灵魂的呼啸。电影本身也讲述着一个逐渐被生活淹没的上班族,如何与内心催生而出的野性灵魂搏击,最终被占领,只能旁观毁灭的故事。
何晏杰撇过脸,飞机已进入平流层,但他依然感到一丝压抑,轻轻挑眉。
会怎么样呢?如果一个平静的躯体,强行关押着一个声嘶力竭的灵魂,最终,将是谁消灭谁?
伴着音乐,她轻轻掀开锡纸,饭菜冒着热气,心头五味杂陈。王家卫早说过“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他在《东邪西毒》里编造过一种酒,叫“醉生梦死”,喝了能忘记从前做过的任何事。黄药师就饮了这种酒,开始了遗忘,但不幸的,他始终记得桃花。“始终记得”,真是一道毒恶的诅咒……就像她始终记得那个带点书生气的,文质彬彬的古文山。唉,又想起他的脸,眉眼鼻梁,笔笔中锋,英挺明朗。
方玖鲤知道一旦错过就是错过了……可是,她瞟了瞟身边的何晏杰,在心底叹气:古文山,你是不是废了我恋爱的武功?
方玖鲤在数万米的高空,视线穿透紧实的云层,仿佛俯视着那座霓虹闪耀的城市,狂风飞扬,仿佛卷携着红尘喧嚣,以一种湿腥的触感扑面而来……
这就是你的城市?你的帝国?我们是否会再次重逢?
南方的城市,八月是绵绵的雨季,带着不爽利的湿闷。莫道怡穿着雪白的短袖薄衬衫,登着裸色系带高跟鞋,把玉瓷般的皮肤衬得刚好,海蓝色包臀半裙裹出姣好身段,虽然梳着一丝不苟的老气盘发,但两颊绽开的自然红晕还是令她看起来明艳动人。此刻她正在到达厅翘首等待。
“真的不需要我送你?”何晏杰跟随她的眼神,从传送带上准确地帮她取下行李。
“有人送我的,谢了。”她伸手去接。
“陪你走到门口吧。”他不想又这样与她失之交臂。
他的客气中带着一丝坚决,方玖鲤不得不抬头确认他的神色。黯黑的眸子,专注而认真。
“我希望你换了号码还能想起我,打给我。”语调温柔,眼神含情,他心里还是有她的。
方玖鲤不由得有些迟疑,眼前的人很好,不过……还是算了吧。像她这样的人,心里吹不皱波澜,实在不该去招惹谁。
“说笑了,那是自然的,毕竟多个朋友多条门路。”
她那种谨小慎微的礼貌明显是要调整与他的距离。
何晏杰抿嘴,又拒绝他?他主动抛出橄榄枝,她只当是干戈剑戟,不过他可没在怕吃软钉子,他迟早要把她拿下。
“方小妖!”出口处莫道怡兴奋地挥手。
“莫莫。”方玖鲤脸上浮起温暖的微笑。
“哟,五年不见,能耐渐长。你可没说还有位护花使者。”
唉,这个莫老大还是那么口无摭拦,方玖鲤答:“这是何晏杰。从华尔街游回来的大金龟,分分钟手中过账百亿,我可雇不起这样小厮。”
“等等,何晏杰?难不成你就是James Hunter,尚达证券花重金挖回来的基金经理?”
何晏杰勾起一抹笑容,微微点头。
“幸会!早听说过你了,我也是尚达的人,操盘手莫道怡。”
两人握手言过,莫道怡兴致高涨,不但与老友重逢,还认识了业界传奇,于是非张罗着要大家一起喝一杯。
就这么来到了“午夜飞行”。
“午夜飞行”的老板是莫道怡的男人——单承。微胖界帅哥一枚,浓眉大眼,架着副黑框眼镜。他走过许多地方,有过许多传奇,一口酒一个故事,绘声绘色。就这样从酒吧的故事讲开来,讲到何晏杰一个华人在美国闯荡的酸甜苦乐,怎么误打误撞,被人封了绰号,从James Ho变成James Hunter。
方玖鲤也搭腔,也抖包袱,只是如同捧哏,始终不抢风头,只推波助兴,专注聆听,似可有可无,又不可或缺。就像她前面的那杯雪梨果酒,清甜淡静,整整一晚,何晏杰都看在眼里。
她的表现挑不出刺儿来,却偏偏让何晏杰心中憋闷。认识她到现在,说不上交情深浅,只觉得她刻意把自己埋起来,刻意回避这个世界发出的邀约和信号,他宁愿见她失态嚷嚷,狂笑大哭,也不愿看她这样持节有度,简直让他想走过去大力地撕掉她那层完美皮相。
她对他情绪的影响力之大简直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不过已经先有人忍不住了。
“小妖,难道是因为何海龟在这的缘故?你今天怎么这么淑女?”
虽然不至于脱胎换骨,但五年的时光还是赋予了她不同的气质。
方玖鲤哑然失笑:“五年前我会怎样?”
“当然是上蹿下跳,左右逢源,聒噪得连单承都没插嘴的机会。”莫道怡脱口而出。
何晏杰再度打量方玖鲤,心里暗暗吃惊。
“莫莫。天会黑、月会缺、人会变,连你这祸害四方的河妖都被单承这宝塔给镇住了,偏我还得执迷不悟地当女流氓?”
谈笑间又是一轮举杯。
“为什么你和沈媚都叫她‘小妖’呢?”
莫道怡笑起来:“读书时自我介绍,她说自己出生时妈妈梦见九条锦鲤,所以取了这个名字。有个男生就在下面喊‘九条锦鲤?我看,是九尾狐狸吧。’全班男生疯了似的起哄,后来我们都记住了她的名字,但她也因此多了个外号叫‘小妖’。”
何晏杰看向方玖鲤,她也勾起嘴角轻轻笑着,那样子完全陷进回忆里。
方玖鲤抬眼注意到何晏杰的目光,脸上的微笑立刻收了起来,有几分被人抓个正着的尴尬:“呃……我去下洗手间。”
便起身走开。
“九条锦鲤?我看,是九尾狐狸吧。”古文山,他当时好像就是这么说的。初中时脸上已有几分英气,明明是张讨人喜欢的脸,却嚣张跋扈得简直让人不能忍。真是一时为冤家,一世都得作冤家。
一边想着一边走出来,看到走廊通风的位置闪着一明一暗的火光,似乎有人正在吸烟。那夹烟的姿势,那脸部的轮廓,丰神俊秀,卓尔不群,这世上唯他一个,她怎么会不认得?顷刻间血压直冲太阳穴,手脚也变作冰凉。那笔笔中锋的眉眼鼻梁,那傲慢逞强的神色个性,刹那间全都呼啸着贯穿她的身体。
古文山……人去也,梦去也,日月行空,春秋已改,又安得促席,说彼平生。在一起的时候,总以为还有时间,可以长久相对,做什么都不计后果,以为还有下一次。如今各自离散,才知道人事苍茫,远过万水千山,错过的一分一秒,都是金子般的光阴。
昨日再也无法重现了。哪怕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也隔着越不过重重险阻。
“小妖,洗手间找到了吗?”是何晏杰。
方玖鲤有些怔怔的,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摇头。
何晏杰将臂膀绕过她的背,宽大的手掌在她的肩上一带,就这么转成背对那人影的方向:“单承说在这边。”
迈步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望向不远处的人影,灯光下,她分明看到他的眉眼望向这边……这令她骤然心惊,加快脚步,拉住何晏杰的袖口。
何晏杰回头看她,有些意外。
只见方玖鲤缩着肩,一颗精致的头颅向他微微倾侧,像只依恋主人的猫,心里不由为之一软,嘴角漾出笑容来。
不远处人群里卓尔不群的那位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门口,然后才灭掉香烟,在账单上签下“古文山”三个力透纸背的字。
他缓步出门,没走几步便停住,回首凝望刚刚的那条长廊,静静出神。这个酒吧叫“午夜飞行”,从前某人曾手捧亦舒小说,对之满含憧憬,大赞特赞。就为了那双眸子里快满溢出来的神往,他曾经辛苦找过,见识到高高低低、形形□□,让人眼花缭乱的水晶瓶,但都不是他要找的。有人摆头说没听过,更多的人也仅仅停留于听说。后来果真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传说之物终于被他握在手里。他不是懂行的人,但当那点滴液体在空气中化为嗅觉符号,他才讶异于那种浓烈的芬芳,宛如辗转徘徊在经年岁月中的幽灵,丧失轮回之路,唱着前世之歌,沉重的羁绊令它逃脱不得。这种不祥的感触,令他始终没有将礼物送出。然而,今天,偏偏叫他在这里,在“午夜飞行”之中与她再次重逢。
午夜飞行,选在寂静无人的黑暗中尽情展翅、高飞俯冲,冷清又热烈,那种感觉大概就像一段太华丽的缘分只能选择埋葬在深深的心底,否则,任由其怒放只会昙花一现。
古文山静静伫立,任细雨丝丝线线,思绪翻飞。
何晏杰半倚着窗,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摩挲着烟蒂。他的头发和眉色都是很纯的墨黑色,五官立体,有微卷浓密的鬓发,是很适合蓄胡子的剽悍长相。一米七五的个头虽然不至于说他高大,但他有着一身结结实实的肌肉,即使穿着合身的衬衫,也能看到大概的轮廓,不是很夸张的那种,却着实让他看起来很不好惹,上上下下都透着男儿的血性。
他凝视着窗外那个静静伫立的身影,悠长地吐出一口缭绕的烟气。她刚刚就是看到了他吧,以致整个人瞬时都变得有些呆呆的。那张弧度本来就有些微微上扬的唇不紧不慢地抿着烟蒂,无论是他微微皱起的眉还是那些四处散逸的烟痕都在诉说他的不爽。
“既然是前任,就好好呆在过去,又来搅合什么。”想到这个黯然的人影什么都不必做,仅仅只是出现便能在她的心中掀起波澜,他不由妒火中烧,对着那个人影,又狠狠吐出一口烟,“她的后半生自有我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