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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那才是真正的死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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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的女孩子恍若骤雨中失路茫然无措的飞蝶,浑身轻颤着,她小心翼翼地抱住涯,紧紧抓住他,就像怀抱着最后的希望。涯在短暂的怔忪后,缓缓抬起手环住她。
澈澈然的光线映入他灰色的瞳仁,那里在一片冷然克制之外,丝丝缕缕地流露出不为人知的缱绻温柔。轻轻碰了碰女孩的肩膀,他弯下身来平视着她,冷质的声线安宁而沉着。
“我在这里。”
【未来永劫,我来守护你。】
一直模糊不清的心声因为对方强烈深刻的意愿以从未有过的清晰度传至真名的意识中,仿佛心口被重重一击,有什么冻结成冰的东西一片一片碎裂,化为粉末,灰飞烟灭。
她的眼眸不受控制地湿润了,在意识到之后,女孩转头避开涯的眼神,掩饰一般问道:“到底要去哪?”
涯微微一笑,淡定地拉起真名的手,低沉和缓的语调里游曳着昭昭然的戏谑笑意。
“很快就到了。”他这么说着,侧身向前走去。
真名抬眼,少年逆着光的背影略略模糊,柔化了惯常的锐利锋芒,在两侧无花遒劲的绿树映衬下,愈发潇洒落拓。
他和她的影子投映在地上,交叠着就像两个人永远相伴而行,一瞬间有了一种错觉,仿佛他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世界尽头。
这么想着,终点已经到了。林荫之外,视野蓦然开阔,一座被院墙围起的两层民居静默地伫立。墙边的花树开满了淡紫色的紫薇,满簇满枝的花朵承接着温凉的阳光,轻缈如薄雾。
涯上前轻叩门扉,很快传来了一串轻快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清脆甜美的女声:“涯先生——”
大门刷的一声打开,门扉彼端的女孩如真名所想,大概十几岁的样子,眉目圆润,两颊晕染开鲜活的红晕,和校条祭有几分相似。女孩子看上去非常兴奋,几乎是雀跃着把他们迎进去,她伶俐地不停说着什么,强烈的情绪波动使她的想法一股脑地倾注进真名心里。
突如其来的冲击让真名眉头蹙起,民宅里走出了另一位女性,妇人站在台阶上斥责似地喊了一声女孩的名字:“小春!”
身后被称为“小春”的女孩立刻萎靡下去,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满屏满目的“涯先生”也停止滚动了,真名解脱般地舒口气。涯拉着她走近民宅,身穿黑白管家服的女性走下台阶,恭谨地低头说道:“您来了。”
涯脚步微顿,对她淡淡一笑:“辛苦了。”拾阶而上,错身之际,真名回眸看了一眼仍站在大门旁的女生。她仍旧一副恹恹的样子,落寞地盯着地面。
那孩子,是喜欢Triton吗?莫名觉得心口有些发闷,真名转过头,看着涯打开日式的拉门。
室内的布局慢慢在真名眼前展开,她在一瞬间愣住了。无意识地被涯拉着走过玄关,她下意识地仔细逡巡着,右侧的旋转楼梯旁的护栏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另一旁是巨大的落地窗,米色的窗帘整齐地束起来,透过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院外高大的香樟树。
所有的一切都刻骨地熟悉,她几乎要以为这里就是在大岛的家——就连桌上花瓶里放置着白玫瑰这样的细节都完全弥合了。倏尔,真名飞快地跑起来,毛绒地毯,敞开的小窗,这些都分文不错,推开廊间尽头房间的门,所有的布置都如同从前,摇椅自然也在——只是再也不会有人躺在上面温柔地轻唤:“真名。”
【请不要为我哭泣,我最重要的真名。】
似梦非梦的记忆里,妈妈倾尽了灵魂保护她,在最后留下了这样的祈愿。
真名仰起头,掩去夺眶而出的泪水。爱她远胜生命的人——妈妈,爸爸早已不在,集恨她,甚至不惜把她从记忆里铲去,再也不会有了,不会有人......
脑海里隐隐有女孩子诡谲的笑声,无数的人声交错重叠着纷至沓来,它们窃窃私语着:“怪物。怪物哦~”
“真名。”低沉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清淡平静的语调却是真名无比熟悉的。弥漫着水光的视线里,涯正凝视着她,收敛了所有锋芒,神情疏淡而柔和,浅灰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她一人的身影。
好像...渐渐安定下来了。深呼吸,真名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与此同时,涯转身从一旁的橱窗里拿出一副白色的“耳机”,他弯下身,动作轻柔地为真名戴上。
“Triton?”女孩疑惑地看着他问。
轻轻吻了吻女孩的眼睛,涯直起身,勾唇一笑:“本来以为用不到的。”语气微顿,他拉起真名的手放在心口处:“总是接触到别人的想法,真名也会很累吧?这个东西——”
真名轻轻打断了涯的话:“Triton的想法没有让我觉得疲惫。”她侧头看着涯微笑:“只是有点迷惑。”
涯微微一怔。女孩子罕见地发自内心地笑出来,珍珠色的眼瞳里跃出明亮的光点,她歪着头说道:“Triton是我的幸运星呢。”
“能遇到Triton真是太好了。有时候忍不住这么想。”她别过头,视线穿过敞开的小窗遥遥地落在院墙边摇摇欲坠的紫色花瓣上,“很多开心的事情都是Triton带来的。”
妈妈死后,她照顾着集,爱着他,他就像母亲生命的延续,是她的心灵支柱,是她的全世界。但是,被集憎恨着,遗忘了,面目全非支离破碎的世界里,却还有一个人在意着她,在意着这样沾满罪责、怪物一般的她。
“之前,梦到了妈妈。她还是那个样子,不过Triton没有见过妈妈吧?”真名的话音稍稍一顿,她伸出手指在半空中细细描绘着母亲的容颜,“在集出生以后,还是第一次梦到了妈妈。妈妈.....”
她的声音透出难以掩饰的滞涩,涯抬起手,轻轻捏住她的肩膀,女孩转过身,眼瞳里的水光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唇角却仍旧弯起,带着之前未变的弧度。“所以,这次Triton带我来这里,我真的很高兴。就像回到了大岛的家里.....”
几点水滴滑出眼眶,女孩恍若未觉地笑着,温柔纯澈的笑颜掩盖住一闪而逝的哀悯,明朗单纯,似乎和平时别无二致。
涯俯身靠近她,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痕,一手滑在女孩的背后,这是一个轻柔宁和不含狎昵的拥抱。
挺直的背脊慢慢放松,波动起伏的心境也渐渐舒缓,真名抬起眼帘,涯正凝视着她,眸光浅淡,像极地透蓝的海面,细细地注视,才能在冰冷的表层外,发觉其下温柔安宁和地脉脉流动着的情感。
“很快,很快就可以真正地回到大岛了。”她听到低沉冷质的嗓音笃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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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岛?
真名坐在天台的边沿上,后仰着头,满眼都是天穹之上渲染铺陈没有边沿的深蓝和肆无忌惮倾泻下来的明晃晃的天光。远处依稀可见着葱郁绿荫下只露一角的洁净小道,两侧是大片大片的林荫,真名眯起眼睛,百无聊赖地细细辨别着其中的树种,郁郁苍苍的梧桐、纤细笔直的白桦.....
她忍不住叹口气,想到几天前涯从这里离开,穿过清幽安逸的白桦林,灰黑色风衣的一角反射出刺目的白光,静默飒然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她的视野内。
“暂时不要离开这里。”在那之前,一楼廊间尽头的房间里,涯侧过头,色泽浅淡的眼眸静静地凝视了她几秒,在一室微妙的沉寂里说道,“这里和葬仪社无关,是绝对隐蔽安全的地方。”
真名开口想要询问什么,最终还是欲言又止地呆在这里,看着他离开。
又要去做危险的事吗?她默默想着,低下头看着摊开的孱弱无力的双手,弯唇轻笑,珍珠色的眼瞳里层层叠叠地落下浅浅的无奈落寞。只能等在这里了。
什么时候回来呢?有没有多在意一点自己的安全呢?
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和大家相处得怎么样了?筱宫小姐的最终测试有通过吗?
耳畔的风温柔地缠绕着,轻飘飘地宛如一声叹气。真名摇头甩掉脑海里杂乱无章的想法,樱色的发丝在脸颊两侧扬起,她跳下天台,院子里的女孩小春正对着台阶上放置的水蓝色风信子专注地说着什么。真名落在小春身边,即使不拿下“耳机”,也能猜出她的想法。
那孩子,是真的很喜欢Triton啊。真名双手拢在唇边,怅惘地叹息,她不再压制内心的思绪,那些往来不息的疑问最终都定格成一个念头,占据了意识的所有。
Triton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仰起头,耀目的天光盘桓旋绕着,节奏越来越快,快得让她目眩神迷。似乎有空灵飘渺的挽歌飘荡着,眼前的场景闪闪烁烁地变幻褪色,凝成灿然的纯白,闪耀的银色结晶侵吞着所有的色彩,漫天飞舞的晶莹之中,淡蓝色的清丽少女淡然静默地伫立着,凌厉的晶状物带着闪光的锯齿落在她身边,却在触及她的一瞬化作柔软的羽毛。她沉静凝睇着真名,仿佛跨越了时间般的安宁,那是不含恶意的眼神。
真名伸出手,在视线所及的半空中触到一层冰冷的隔介,手心里涌出闪耀的不明物,它们迅速地结晶化,凝成AP病毒汇聚而成的锐利银枪。有什么应声而碎,无数条光带游离着纠缠着,唯有中央的轻缈虚幻的身影烟雾般淡淡存在着,她似乎不在意整片空间的崩落,偏头一笑,唇瓣无声翕合。
【她来了。】
真名沉默地看着她化作透明的光点,它们闪着薄光相互撞击着,激荡出鲜亮的色彩,宛如浸水的锦缎一般,熟悉的院落缓慢而清晰地重新呈现在眼前。
小春仍蹲在花束前,时而眉梢飞扬,时而低头落寞地说着什么,似是一无所觉。真名收回视线,转身走向宅院深处。
光影交错,枝叶婆娑,真名低头拨开垂在面前的枝条。一只淡红色的孢子软塌塌地趴在翠色的叶片上,她伸出手指轻戳它,和想象之中一样的柔软滑腻,孢子慢慢飞起,蹭了蹭她的手心,继而飘在眼前盘旋了几秒,很快向更深处窜去。
真名停在原地,双手放在心口,眉心微蹙。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吗?她想起少女无声的隐喻,轻声呢喃。
似乎才注意到没有人跟上,那只孢子重新折回去,呆头呆脑地凑到她眼前。真名长舒口气,拨开枝桠,淡金色的碎光从叶片上滑落,零落一地。葱茏的灌木丛里,浅粉的花朵笼着轻芒,在暖暖的柔风中摇曳生姿。
树影斑驳,瘦小的身形坐在一片苍郁的翠色之中,越发显得孤寂无依。小姑娘回过头,在看到真名的刹那,绽开灿烂无邪的笑,她雀跃着奔过去,清脆地叫道:“姐姐~”
单纯天真,像是雏鸟毫无掩饰的依恋,不知怎么就让真名想起了那个精灵一般空灵飘渺的蓝发少女Carol。只是一瞬的出神,小女孩已经环住了真名的腰,她后仰着头,清甜软糯的嗓音爱娇地说道:“姐姐,有没有想小杏啊?”
琉璃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水色的光芒若隐若现,好像只要真名摇摇头,里面就会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
完全没法对这孩子狠下心啊。真名抬手抚上小姑娘柔软的发顶,看着幼女像之前那个孢子一样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心,略略无奈地开口:“小杏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小杏没有胡闹哦~”幼女昂着头满眼骄傲地看着她,邀功似的说着,“小杏知道姐姐的朋友有危险,就立刻过来告诉姐姐呢~”
朋友?Triton?!真名的眼神蓦地凝滞了,小杏似是看出她的在意,笑得像只得逞的小狐狸,她拉长了语调,慢悠悠地说着:“那个哥哥,他在做不好的事情,已经被GHQ捕获了踪迹。GHQ好像要用白血球卫星迎接他们呢~姐姐现在去的话,也许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哦~”
女童软糯的声音像是从荒原之上传来,幻觉一般飘渺而不真实,飘至耳畔,真名浑身一颤,她无意识地攥紧手心,苍白着脸颊一字一顿地问道:“Triton在哪里?”
“姐姐知道的哦。”女童的目光深沉地紧紧盯住她,甜腻的语调里染上一层蛊惑的意味,“日本海的那个港口。如果动用那个的话,说不定可以就救下他呢。”
只要你愿意真正的苏醒......
女童的心声突破了“耳机”电波的干扰直直地传入她的意识里,真名微笑地闭上眼,轻声的喟叹轻易地融进了缱绻缠绕的暖风里。
小杏一丝意外也没有地看着真名在刹那间做出决定,眸光暗沉叠下层层的雾霭,风中捕捉到的叹息让她有一瞬凝滞。一闪而逝的时间,她挺直了脊背,倔强地咬紧了嘴唇。
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佑他也说了,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唤醒姐姐,让姐姐拿回自己的力量,没有错的,没有错。
她只是想让姐姐的灵魂能够完整而已......
其他人怎样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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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的叫声低哑而短促,迷蒙的天穹之下,海浪前仆后继地拥吻着着绵延不绝一望无际的海岸,简短的接触时光稍纵即逝,它们如同分居两地的爱侣不知疲倦地迎接、奔赴着下一秒的离别与重聚。海鸟白色的羽翼低垂在海水与穹顶的狭长交界处,涯静默地立在海岸上,颀长的身影笼在阴沉苍茫的天际之下,无端生出几分寂寥冷峭。
“涯先生,”梳着冲天辫的少年枭从后面走过来,和他并肩而立,少年遥遥地指向海面,“他们来了呢。”
涯向远方眺望,从海天相接的地方开始,平静如仙草冰的海面被劈开,泛起被惊扰的支离的水浪,载着物资的航船浮出海面,露出了冰山一角。
顺利到……不可思议。有什么地方疏漏了吗?涯双手抱臂,敛眉一遍一遍地思索着方案中的每一个环节。
“这样子就没问题了吧?”枭雀跃地看向涯。
涯放松了身形,垂眸看着海面上日益接近的航船,片刻后,他偏眸回视枭,淡淡一笑:“很顺利。”
话音稍落,气流倏然凝滞。
巨响击破了大海的寂静,雾霭笼罩的天际遽然被一道白光撕裂,凌厉密集的光束以侵吞天地的气势坠落,击向海岸线。所有都在一瞬发生。激荡的气流卷起暴烈的飓风,丛生的火焰缭绕着重重硝烟,灰尘余烬肆意地飞扬着,铺面而来。
“涯…先…生。”少年清亮的嗓音因为强烈的震惊而扭曲了原调。涯抬起头,周遭的空气似乎被一个巨大的玻璃罩笼住了,他们被安全地护在里面。气流开始微微地震颤起来,继而愈加剧烈。
“砰——”接连不断的晶体碎裂的声音,有什么从四面八方爆裂开,无形地滚落,气流诡异地流转着,光线扭曲成一团,涯的瞳孔骤然猛缩。
樱发女孩跪坐着,张开双臂,护住他和枭。她抬起脸,银紫色的结晶覆满了脸颊,如同有生命般,那些晶状物涌动着,侵蚀着尚且完好的皮肤。
视野剧烈地晃动着,真名感觉到有谁握住了她抬起的手,被拥入怀中,强烈的颤动从对方胸中传过来,激起更深的颤栗。
你在害怕吗,Triton?她竭力弯起唇瓣,掩去涌上来的苦涩迷茫:“我没事,真的没事。”
所以,不要露出那样的眼神,好吗?
她的身体完全被结晶侵吞,珍珠色的眼眸里再也没有了灿然如星岚的眸光,有一阵碎裂的声音,结晶化的身形如同被踏碎的玻璃,湮灭在一片晶莹之中。
空悬一线摇摇欲坠的意识尽头,似乎有遥远的呼唤穿破了生死的隔膜,穿越了时空的界限,沉淀着无尽的绝望飘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