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煦煦(四)(1 / 1)
这是一幢二层楼房,楼房外侧画了许多向日葵,一条曲折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从大门口一直通向楼房正门。
院子里的草坪修葺的整整齐齐,像是精工细作的地毯,一簇簇美人蕉红得似女孩子喜爱的指甲油,娇艳欲滴。
在院子的东南角有一个水池,一座木质的拱桥横跨水池,池边的垂柳枝条随风摇曳,像是京剧里青衣的水袖,水池旁边一位衣着像是护理人员的女孩推着一位病人在池边散步。
楼房西边的侧门有一排回廊向西延伸又向南一折,尽处是一座凉亭,两位老人在下象棋,旁边有两三个人在观弈,只听得一人大声嚷道:“吃他的车,吃他的车呀!”声音洪亮,一点也不像出自一位古稀老人之口。
尹景如笑着对何嘉言说:“那是孙大爷,他是所有病患里年纪最大的,也是最乐观的,他总说:‘即使不得这个病,我也是黄土埋到脖颈的人了,有什么好怕的。’他还经常鼓励那些消极的病患振作起来,利用剩下的时间好好生活。”
何嘉言一阵惆怅,她又转过头去看那位孙大爷,他坐在轮椅上,看来双腿已经失去了运动能力,但是一点也不妨碍他聚精会神地观棋。
仿佛他观看的不仅仅是一盘棋而是整个世界。
“走,进去吧!”尹景如低声说。
何嘉言提着行李跟在尹景如后面走进这个被命名为“向阳花”的渐冻人之家。
那日在广场上遇见尹景如,听她诉说着有关向阳花的一切,让她心里莫名的震动。
她第一次没有丝毫犹豫,果断地辞了工作,跟随尹景如来到这个地方。
当然,促使她做这个决定的另一个原因是胡翎,那天病房的所见所闻,一幕幕,一声声,记忆犹新。
医生说胡翎得了脑癌,那样的胡翎,申叔贤一定不会置之不理,但是她的存在会左右他,他会因为顾虑她的感受而不能全心全意地照顾胡翎。
人活一世,应该学会将心比心,她虽然难过,但是最终还是决定暂时离开。
一踏进门,何嘉言立刻感受到了热闹的气氛,许多人在张贴彩画、悬挂条幅,那是一种庆祝节日的气氛。
何嘉言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又疑问地看着尹景如。
尹景如微笑不语,只是指指墙上的那条标语。何嘉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walktodefeatALS,becauseyoucan.621”
“明天是6月21日,也就是世界渐冻人日,每年的今天向阳花都会举办宣传活动和联欢活动,一方面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关注ALS这种罕见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鼓励病患们能够振作精神,对抗病魔。”
“尹阿姨,你来了。”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背带裤的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姑娘跑过来热情地打招呼。
何嘉言吃惊地看着她,那小姑娘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倒是跟自己小时候有几分相似,所谓一见如故,大概就是如此吧!
“嗯”尹景如亲昵地摸摸她的头笑着说:“你不是要考试了吗?怎么不在家好好复习。”
“我需要劳逸结合嘛!你说的。”小姑娘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
“小丫头,鬼机灵。”尹景如在她的鼻尖上轻点了两下。
小姑娘腼腆地一笑,又指着何嘉言问:“尹阿姨,这是新来的护理姐姐吗?”
尹景如点点头。
“你好,我叫何嘉言。”何嘉言笑着跟她打招呼。
“嘉言姐姐好,我叫章冬晖,立早章,冬天的冬,春晖的晖,你叫我冬晖就行了。”
“哦,好,我叫何嘉言,人可何,嘉言懿行的嘉言。”何嘉言在她的带动下不由自主地又重新自我介绍了一遍。
“我记住了,我来帮你拿吧!”章冬晖说着就去提何嘉言手里的行李箱。
“不用不用,谢谢你,我自己来就行了。”何嘉言连连摆手。
无奈章冬晖的热情似火根本不容拒绝“没关系,你别看我身材小,我的力气可大着呢!”她坚持要帮忙,说话间已经把何嘉言手里的行李箱抢了过去。
“你让她拿吧!”何嘉言还要说什么却被尹景如拦住“这也是对她的一种锻炼。”
“尹阿姨,明天的联欢我准备了一个诗朗诵,一会我先表演给你看,你帮我挑挑错。”章冬晖一边吃力地往楼上拎着箱子一边对尹景如说。
“好啊!”尹景如笑着说。
“还是你最好,我妈都不理我。”章冬晖嘟着嘴说。
“你妈妈是因为太忙了没有时间。”尹景如语重心长地说。
“我知道。”总算上来了,章冬晖放下行李箱喘了口气说:“所以尹阿姨来帮妈妈我特别高兴。”
楼梯正对着的房间被布置成了教室的样子,门虚掩着。何嘉言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里面坐着十几个人,都穿着护理人员的服装,有男生也有女生,有中年人也有年轻人,大家都无一例外地专心听讲,或是低头做笔记。
一位中年妇人正站在前边讲课,她神情投入,何嘉言想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位不可方物的美人,因为即使是经过了岁月的雕琢,如今的她依旧气质不凡。
“嘉言姐姐,我妈妈是不是很漂亮?”章冬晖凑到何嘉言跟前笑嘻嘻地问。
何嘉言笑着点点头说:“嗯,很漂亮。”
“除了漂亮,还有一种让人觉得很亲切的感觉。”何嘉言在心里想:“她一定是是一个善良慈悲的人。”
“她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向阳花的创办者——叶舒。”尹景如说。
听完尹景如的话,何嘉言脑海里回想着叶舒的故事,她是一位神经科大夫,她丈夫因为患ALS去世后,她就辞掉工作创办了向阳花,待她再看向叶舒的时候,目光里不仅有赞叹还增加了几分崇敬。
“走,我先带你去宿舍。”尹景如说。
“在这边。”小冬晖抢着为何嘉言领路。
何嘉言跟在后面,走廊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照片,有护理人员和病患们的合影,还有类似于活动的留念。
何嘉言在一幅水墨画前停下,画里一叶轻舟漂在江上,一人立于舟头,题词写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笔势雄健,力透纸背。
“这就是刚刚那位孙大爷的作品。”尹景如介绍道:“他是市书法协会的会员。”
这时,刚刚那间教室的门开了,走出几名学员,纷纷和尹景如打招呼,紧接着叶舒走了出来。
尹景如朝她走过去,两人像好友重逢一样抱在一起,过了一会,尹景如松开叶舒,招手让何嘉言过去。
“这是我的学生,来做志愿者的。”尹景如介绍道。
“她叫何嘉言,人可何,嘉言懿行的嘉言。”小冬晖跑过来抢着说。
尹景如笑着摸摸章冬晖的头。
“欢迎欢迎。”叶舒向何嘉言伸出手。
“你好,叶老师。”何嘉言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温暖。
“先让冬晖带你去宿舍安顿一下,然后我们再安排,好吗?”叶舒笑着说。
何嘉言笑着点点头说:“好。”
“走,嘉言姐姐,我带你去。”小冬晖一手拉着皮箱一手拉着何嘉言的手向宿舍走去。
宿舍是十二人间,上下铺,没有桌椅,只有一个隔成很多格子的衣柜。
一位女生正在整理床铺,听见有人进来,她起身笑着说:“你好,你是新来的志愿者吧!我也是,我叫于然然。”
“你好,我叫何嘉言。”
“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一起加油吧!”于然然说着拍拍何嘉言的肩膀。
何嘉言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阳光,可以照亮周围所有人。
何嘉言找了一个下铺,把东西放在床上,一转身发现章冬晖仍旧站在皮箱跟前,像是在守护着皮箱一样,看到何嘉言整理完床铺,她把皮箱推到何嘉言面前笑眯眯地说:“给。”
何嘉言笑着说:“冬晖小妹妹,今天谢谢你了,这个给你。”何嘉言把一个手链从手上退下来戴在章冬晖的手上“这是摩尼子,它会保佑你平平安安,健康成长。”
章冬晖转着手腕,好奇地看了看,笑着说:“谢谢嘉言姐姐。”
正说着,外面一阵吵嚷,于然然走出去,一会又惊慌失措地跑回来把住门说:“好像有一位病人病逝了。”
何嘉言和章冬晖闻言也跟着跑了出去,走廊里一群人正围在一个病房门口,叶舒在病床前确认病人已经死亡。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大家默然地低下头,一种悲伤的气氛瞬间膨胀,充斥着整个房间。
于然然忽然抓住何嘉言的手,渐渐用力,握的她的骨骼生疼,何嘉言侧过脸看着她,发现两行泪水从她眼睛里涌出静静地在脸上流淌。
是夜,明月如盘,月中隐隐一团阴影,云彩静悄悄地穿过月亮,微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于然然在梦中轻声哭泣。
何嘉言在一个纸箱里翻出日记本,写下这样一段话:“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岁月轮回、生老病死本是自然常态,可为何有人含笑赴死,而有人却抱憾而终?
秋瑾直面死亡,大义凛然、无所畏惧。她说:“我此番赴死是为革命,死并非不足惧,亦并非不足惜,但牺牲之快,之烈,牺牲之价值,竟让我在这一刻自心底喜极而泣。”
秋瑾之所以可以坦然面对死亡是因为死得其所。当然并不是只有那些为了民族大义、为了家国兴亡、为了百姓安乐而牺牲的烈士才叫死得其所。
那些完完整整的走完一生的人之死同样有泰山之重。他们出仕入相、相夫教子、不辱椿萱、承欢膝下,他们认真的、努力的生活。
他们虽不是轰轰烈烈,却也是兢兢业业;虽未流芳百世,却也算功德圆满。
不似那风和日丽下含苞待放的栀子花,还未沐浴春风、亲吻阳光,还未用她那娇艳似霞的容颜装点世界,便被扼杀。
不甘于凋零,却被迫成尘。“宁肯枝头抱香死,绝胜南陌碾成尘”可命运偏偏连这以死明志的机会也不给你。
有时候我们不是缺少直面死亡的勇气,而是不甘心庸庸碌碌而亡。
犹似黛玉弥留之际那句未完的话,饱含的全是遗憾与无奈。她虽一生未得所愿,可也算憧憬过、争取过、经历过,纵使遗憾,也无怨无恨。我想那句欲说却未能说出的话,应该是“宝玉,你好自珍重!”吧!韶华易逝,犹如白云苍狗,瞬息万变。临风树下,饮酒流觞,且听岁月的长河在眉间、在发梢、在心头缓缓流过。
昔日豆蔻年华似鲜花着锦。回首间,鬓如白雪,人事早已不同。
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是谁说:“生命是一种奇迹,拥有生命是一种福泽。”
因人生苦短,更应珍惜当下,让人生少一些遗恨、少一些缺憾、少一些不足、少一些惋惜、少一些“只是当时已惘然”。
正如醉翁挥毫所书:“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