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三十一(1 / 1)
顾兰亭亲自调好疗养液,从树根的地方浇下去,片刻间便被土壤吸收干净,又爬上树干,终于在一个枝与枝的连接处,找到最后一只肉虫子,奄奄一息地蠕动着。
顾兰亭露出狰狞的微笑,两指捏住拼命蠕动想要躲进孔隙里,却因为肉太多而失败的可怜肥虫,跳下树,将虫子往地上一扔,一脚踩下去。
“吧唧”——白白的浆液从身体溅出来,瞬间融到土里。
然后松松土再摸摸皮。
顾兰亭又满脸土地蹲在树前,额头贴在被斧头砍伤的裂口上。
“你怎么还不出现呢?”
“已经半年了。”顾兰亭小声地说,“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站在我面前。”
“还是说你真的头发也秃了,不好意思出来见我?”
“或者是嫌我手脚太笨,帮你杀可恶的虫子的时候,踩痛你,然后伤上加伤……”
树木安静地立在顾兰亭面前。吹风的时候,叶子会轻微地晃动。
这个世界,仍然只有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我很想你。”
连眼前有着巨大裂痕的树皮,都觉得是那个人的模样。
顾兰亭闭上眼,嘴唇轻轻碰上那种粗糙的触感。
然后顾兰亭站了起来。
他唤来远处等候的小厮。
“备车马,去莲花亭。”
顾兰亭沐浴熏香更衣,再出现在树前的时候,已经又是当年翩翩佳公子的姿态。
顾兰亭坐上马车,随身小厮简直快要感动到泣泪,手指颤抖地为小少爷拉上车帘。
三层厚的锦缎车帘合上前一瞬间,顾兰亭再看了琼树一眼。
外面或许是起了大风。
不多的叶子发狂般摇动起来。
圆月高高悬在中天上,同水上的一盏盏圆灯对望。
十条精致画舫,三层楼高,雕栏玉砌,灯火璀璨,将莲花亭围绕。丝竹管弦已经弹唱,美酒佳酿醺人欲醉。
通通都融化到月光中,生出延绵不绝的情思。
而莲花亭上还是一片漆黑,纱帐飘飞,今夜的女主人便在重重纱帐之后,如女王一般,挑选今晚的侍臣。
伎不同妓。
伎女从年幼开始修习百种技艺,修炼出绰约的姿态,高雅的言谈。伎女没有及笄礼,因为伎女都是处子。只有处子,方能真正得到所有男人的仰慕与尊重。有伎女为艺术而奉献一生,直到入葬都是处子。
也有伎女同何相思一样,为自己行礼,除去官籍,嫁与良人。
而与良家女子不同的是,伎女并无媒妁之言,但也不能私定终身。伎女会在官府的目证之下,公开自己将要除籍的消息,届时若有男子愿意与这位伎女结亲,伎女又肯下嫁于他,除籍为婚才算合法。
何相思的隐晦邀请,顾兰亭不是不知,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会来。
自顾兰亭左脚刚踏上第一条画舫,十条画舫便都受了震动似的,一阵喧哗。
“……顾郎果然还是来了。”
“他既然来了,我们来还有何意义,祝他二人百年好合么?”
“他不是正日守着那棵枯树么,又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守着那棵枯树?哼,我看也是别有用心。”
“不错,据说相思姑娘还每日去陪他。”
“呵,照我看。不过是怕府中父母不同意他娶一位风月女子罢了。试问,顾老是肯儿子一辈子守棵树到老,还是宁愿遂了他的愿,娶相思入门?”
再看顾郎一改之前颓废的容色,玉袍锦带,容光焕发……
“……果然是枚心机婊啊……”
众人点头。
言语传入当事人耳中,顾兰亭眉毛都未动一下,在侍人的指引下,到三层最为显目的座位坐了。
从他的位置,几乎可以看见纱帐之后,面貌模糊的丽人。
饶是五内愤愤,但终于还是怀着侥幸之心。
已经说过本朝是最终辞赋诗文的年代,无论什么活动,总是以鉴赏诗文才情为第一。
今夜的中秋华筵,压轴仍是在歌舞饮宴之后的斗诗上面。
今夜的女主人出题,众位郎君题诗,官府另有花名册,以录入愿意迎娶相思为妻的男子名字,最后由相思姑娘,从这些人中,选出愿意下嫁的郎君。
众位郎君接过相思姑娘递下来的题目——有所思。
一瞬间,众位郎君好像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谁都知道当日殿试,顾府郎君正是以有所思一首长诗,得了首魁。
谁也都醒悟了顾府郎君的心思,何相思的名字里,不正正嵌了一个思么?
这场华筵,分明是只为了顾兰亭一人而开吧!
然而纵使心知肚明,众郎君此时也不会再出口徒增伤悲,唯有含恨下笔。是以《中州饮宴诗集》里,本场扬州中秋宴因“无所不悲,无所不恨”,情真意切,而被后世传诵不绝。
但其实,不是真的每首都悲,每首都恨的。
当时辑录这场饮宴诗集,已经决定好以悲字总束全场基调时,辑录官头疼地发现,有位郎君,委实不悲,委实不恨,非要和众人有点不同。但这位郎君又太重要太特别,想一笔带过忽略不计都做不到。
侍人收走诗卷,官府录好名册。
只等莲花亭上的相思姑娘,选出最心仪的诗赋,念出他的名字。
然后莲花亭上那盏灯,便会点亮,十条画舫所有灯光熄灭,相思姑娘会掌着黑暗里唯一的灯,为她未来的相公点亮执她手的路。
然而那一夜,莲花亭里的灯,始终没有点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