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二十八(1 / 1)
顾兰亭从马上摔了下来。
扬州的风和雨再多情,也足以摧垮一月来星月兼程的郎君。
他躺在城门前的官道上,空气里带着花草湿润的清香,融在雨里,吻上顾兰亭的眼和眉,唇和嘴。
并不是那个人的味道。
现在是四月,琼树的花期明明还没有过。
顾兰亭陡然在地上蜷缩起来,痛得小声呜咽。
他怕自己已经迟了。
雨水使他的四肢都发痛了。
然而他终于还是站起来,跌跌撞撞,拖着被摔坏的一只腿,进了城。
行路之人纷纷害怕地避开,又忍不住用奇异的目光,打量这个满面灰尘,衣衫落魄的行人,扬州别的和王都大概不能相比,却有一点王都也比不上,那就是扬州几乎没有行乞之人。
谁也没有认出,这便是一年前,扬州的第一郎君。
顾兰亭并不知道,自己已经邋遢到形容有如乞儿了。他拖着腿,雨水从眼角,嘴唇中流进去,他看不清眼前的路,只凭着身体的记忆,到这里转弯,从这里上桥,往这里直走。
终于出现了,顾府门前的照壁,连上面的浮雕也是琼花。
顾兰亭腿发软,差点跪下来,他看见了照壁旁边,那株巨大的琼树。
即便是最温柔的雨丝,也像是有万钧之力,拍打在树上,绿叶成堆掉落。树冠上飞绕着成群的鸟儿,发出哀鸣,不时有鸟冲进树影里,叼出肥如食指的虫子,吞进肚里。
顾府的总管家,正指使十来名家丁,掘树根。
“你啊,也护荫了我顾府多年,我也实在不忍心这样待你。”像是所有杀生的慈悲人,都会对鸡鸭忏悔祷告,老管家也是面有不忍,说道,“只是从几个月前,你便开始发了狂地掉叶,蛀虫长了满树,现在都有手指头那么粗了,让府上女眷们多害怕。今岁你一朵花也没开,怕是树心都被虫子蛀空了。”
“你是已经救不活了的。”老管家叹气,“还留着这空壳做什么呢?”
顾兰亭一口气差些上不来,他跌在雨里,双膝跪在生硬的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怒意,而嘶哑得变了调:“放开他……”
顾府的老总管是名副其实的老人,从做老爷的伴读开始,他已经眼看着顾府三代人长大了,饶是如此,他也花了一点时间,才认出这个晕倒在雨中的乞人,竟是他们尊贵的小少爷。
一时间树也不砍了,老总管这边让人去请老爷,那边让人去请夫人,另一头又去请来各院的少爷小姐,自己老泪纵横,膝行到小少爷面前,哭得肝肠寸断:“我可怜的少爷,你这是受了多大的苦哇!”
顾府的小郎君,在扬州是一个很具神话色彩的传奇人物。
且不说顾小郎君四岁诵诗七岁成文,这只能说明顾府家学渊源,子嗣聪慧,距神仙么,还差了那么一截儿。真正让他成为传说的,还要从十多年前,扬州那场大雨说起。顾兰亭既然敢不顾死活,迎着暴雨雷电,为树撑了一天一夜的伞不说,并且隔天就云开雨收,顾兰亭本人还毫发无损,那就怨不得之后,顾兰亭成了满城的谈资。
顾兰亭高烧昏迷期间,街头巷尾已经连顾兰亭是雷公电母的儿子转世的来历都争论出来了,要不怎么能现在还不醒,必定是还在天上,和老子娘叙话呢。
然后在一个夜里,顾兰亭当晚的药还没喝,却突然张眼,身子也不烫了,胡话也不说了,还将当日为树撑伞的事忘个一干二净,诧异不已:“我怎么会冒雨去为树打伞,我傻么?”
连一向只读圣贤书的顾府老爷,都一度琢磨过,是不是该请法师到府里来驱个邪。
十多年前,灵鬼之事降至顾小郎君头上,十多年后,从王都还乡的顾小郎君,似乎再次被鬼灵附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