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十二(1 / 1)
京玉脸色苍白,面上布满花纹,花纹从脸上又蔓延到脖子,衣领之内。
他靠住身后树干,慢慢滑下来,虚弱地喘着气。
方才,他差点就在众目睽睽下显出原形了。
一阵风过,水月姬从出现在眼前。
她微微弯腰,看着指尖都已经开出花的京玉,抿出笑来:“我还当你果真不受影响,原来不过是强撑罢了。”
京玉低着头,他和兰亭为何一睡不醒,路上又为何遭遇各种意外。
他虽然气恨水月姬完全没把他的警告放在眼里,现在却连张嘴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水月姬直起身,以手撑在额前,往不远处的贡院方向看去:“进了考场又如何呢?若同上回一样,答卷又是抄袭别人的,任是君上,也无力回天了罢?”
京玉抬起头,那张脸在奇异的光晕里,半是藤蔓交错半是如玉面容,他咬牙:“你……尽管试试看……”
“我是在成全你。”水月姬看他一眼,说,“顾郎作弊,遣回扬州,终生不得入仕,不是正好同你相伴。”
“我要你来成全?”京玉冷笑,他扶住树干站起来,“给我滚开。”
眉心皱起,水月姬气得笑出来:“你还想做什么?”
京玉冲她咧开一个笑:“守着他考完试,然后去皇宫,弄死你。”
顾兰亭坐在方寸间,试卷还未发下来,闱场里已是一片肃穆的气氛。
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可能是有些紧张。
他对自己这么说,尽量不去想京玉为什么眨眼间就不见了,简直像是消失了。
开始分发试卷,兰亭凝下心神,沾饱笔墨,写上自己的名字。
三月,已是杏花初绽的时候。春光里新树发芽,送出迷蒙花香。
顾兰亭笔墨一顿,抬眼越过门帘,看见院内立着一株树,风拂过,好像有个人立在下面。
顾兰亭用力眨眨眼,再看,院内立着一株树,树叶随风摇曳,哪有什么人影。
顾兰亭愣了愣,埋下头继续答卷。那点莫名的熟悉的又奇妙的感觉被强压下去。
前三日考完第一场。考生要在闱场的小隔间里待十天,拉屎拉尿都在这巴掌大地方里,到当天晚上,已有人满脸菜色了。
明月挂在院内的树梢,光辉弥漫到桌上纸墨。
顾兰亭坐在桌前,提起笔,又放下去。
他绕过书桌,从隔间里走出来,走到那株树下。
他仰头,看见树冠阴影里透出月亮的光彩。
一些认得这位郎君的书生,正迷茫地看着顾兰亭走到树下,猜测莫不是体悟到了什么大哲大思。
顾兰亭呆呆地看了会儿,脖子都酸了。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病,转身往回走。
围观的人发出惊呼声。
顾兰亭不解地回过头,吓了一跳。
眼前纷飞起漫天花叶雨。
月光温柔笼住孤单的树,树仿佛太过急切,叶绿生花,然后离枝,飘摇落下。
顾兰亭张着嘴,看着眼前奇异景象。
脑子里有什么一掠而过。
在顾兰亭还很小的时候,那株琼树就已经立在府前了。
枝繁叶茂,每到四月花期盛大,扬州城的人都来系上红绳,许愿求缘。
顾兰亭有些不高兴。
琼树是他家的,是他的,凭什么要让这么多人爬上爬下。
年幼的小郎君是顾府的小祖宗,小祖宗从四岁起,用了四年时间,大吵大嚷,无数次爬上树干,将小娘子们抛上去的红缎绣球扯下来。
后来顾家公子慢慢晓事了,晓得自己从前多么不可理喻,可门前那株琼树已经是干干净净,再无别人的心愿牵挂了。
除了他每次爬上爬下,在树影里睡觉做梦,陪它说话。
春风吹绿几回岸上柳,顾家小郎君生得越来越漂亮,更加识体,成了扬州城女儿家纸上的情话。
小郎君渐渐很少同那株琼树在一起说话了。
扬州城下起那场大雨的时候,小郎君正磨墨题新诗。大家愿意鉴赏他的才情,他也乐意使他们赏评。
雷震不歇,水漫到廊前阶下。
窗外一道闪电劈开斜月,案上烛火忽闪忽灭,映出一个人影。
小郎君握住笔,他看着无声而至的来客,并无半点多余情绪。
“你是谁?”
“你不来找我了,对么?”人影轻声说。
小郎君歪了歪头,无知地说:“我没有见过你。”
“你不来找我,那我就走啦。”
风把窗户破坏,烛火熄灭了。
室内除了风吹来的冷意,别无一物。
门被莽撞冲开,小郎君冲进大雨里,冲向声音消失的地方,冲向那株在雨里孤单站立的树。
案上残留被浓墨打翻的辞句。
顾兰亭醒来,东边正露出一点微曦。
他坐起来,靠在树干上,仍有些不知是梦是醒。
很久才反应过来,昨晚他就在树下睡了一夜。
头顶树冠沉默不语,顾兰亭拂开身上的落叶,也未免太多了些,像盖了层被。
顾兰亭往考试间里走去,身后树与他渐远。
梦里少年那稚嫩的追随,此刻难重回成年人的心扉。
只是第二场考卷填完,顾兰亭抬眼看见院里,不经意想起扬州也有一株树,在安静地生长。
说来……琼花花期,快到了啊。
夜里,顾兰亭立在月下,手执丹青笔,绘出扬州山水。琼花沉睡在扬州城每一块青石路板,飘落在姑娘发梢,跳跃在日光起落的每个瞬间。
多情如云间月。
只是今岁他怕是赶不上花期了。
顾兰亭又睡到了院内那棵树下,心里竟第一回十分遗憾,未远游就好了。
就可以睡在树下,又兜了他满头满脸的花。
风自遥远山水来,有人立在树下,微微弯下腰看他。
“那你考完试,就回来找我,好不好?”
声音太熟悉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想睁开眼,从脚底却陡然起了一层寒意。
京玉迅速结出结界,将顾兰亭整个人罩住,正伸向顾兰亭脸上的枝蔓便被隔离在外。
水月姬收回动作,对京玉瞪眼:“你是不是傻。耗尽你自己的修为,却是要他留在京城,你还能护他多久?再不回扬州去,你就要魂飞魄散了。”
京玉跌坐在地上,还想装出轻松的模样,撑住下巴:“与你何干?”
“他若不妨碍到我,你们双双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水月姬抿抿唇,“顾郎若是果然入了殿试,入朝为官,他,他也……不会再来七白楼了。“
“他同我说,他要入朝为官,是为了他的父兄家族。”京玉低声说,“我也不愿意的。”
水月姬哼了一声:“那你还……”
“可是,人类不就是这样的么?”京玉指了指兰亭,“虽然自己不愿意,可是为了重要的人,不愿意也甘之如饴。”
水月姬咬咬牙,说:“你又不是人类,我也不是人类。”
京玉闭上嘴,沉默半晌,才笑了下:“是啊,我不是人类。”
“可能我消失了,他也不会知道,我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