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1 / 1)
1
他立在船头,遥遥望向自家那缕炊烟。
满目山水尽,他离家已近千里,哪里还看得见所谓炊烟。
月色隐没在层云之后,两岸山影浓黑。
他原本并不觉得多么伤感,现在竟然也觉得思乡起来。
到底是俗人而已嘛。他拍拍脸,转身要回舱。掀帘的时候,他顿了顿。
他站直了,往刚才不经意掠过的山影里看去。
一片浓黑。
“唔,眼睛也不好了么?”他自言自语,“我果然很有诗意,虚想出来的影子也这样有诗意。”
夜色里隐约飘来几缕暗香,琼花溶在水中。
“呆子。”带着轻轻的笑声。
他翻了个身,在桨声灯影里,继续香甜地睡了。
2
他起床时,鼻尖萦绕一缕散不尽的淡淡清香,他用力嗅了嗅,很觉得有几分熟悉。
他拥被坐起来,披散的头发也跟着起来,发间落出几片花瓣。
他踩上鞋,发现从门口到床边,都有花瓣。是新落的琼花,还残有余香。
他一瓣一瓣捡拾起来,装进妹妹为自己缝的香袋里。
“哈,”他忍不住笑,对着香袋自语,“你也不舍我么?”
顾家门前有一株琼树,树盖遮住半边屋顶,每年花期,琼花飘飞如雨。
他推开门。昨夜约是下过一场雨,今日山色清明,天空如洗,云丝都很少。湿润的空气还隐隐浮动着花香。
是琼花的香。
“公子。”侍童书叶从船廊尽头过来,他抱着一个食盒,满脸的笑,“今日公子起得可早。”
他看向书叶手中的食盒:“这是哪来的?”
“唔,说起这个,”书叶露出一种莫名兴奋的笑,“昨夜船靠过一回岸,公子你知道么?”
“……”他打开扇子,刚刚扇了两下,书叶一下说道,“我就晓得,公子你肯定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他潇洒状摇扇子的手顿了顿,神色自如道:“船靠岸,和你手里食盒又有什么关系?”
“船靠岸,乃是为了接一位新船客。”书叶摇头晃脑一番,“这位新船客呢,也是要上京去的。”
他八风不动地摇扇,笑着看书叶欲言又止,只差写上“公子你问我啊问我啊”,一脸想讲得不得了的表情。
“哎呀,”书叶没奈何似的叹一声,“那位船客上京去,不正和公子您同路么?”
书叶把食盒高举在他眼前:“于是,就是这个食盒咯。”他对公子能配合自己彻底失去信心,自顾讲开了,“那位船客晓得公子你要上京去,特意给我这样一盒食盒,来给公子你呢。”
他合上扇子,扇尖抵在小童眉心上:“一盒饭食就收买你,想必是位女船客了?“
书叶一副被□□了的表情:“公子您实在是太小看我书叶了!”书叶说,“那位船客,可比寻常的女船客,风姿多了!”
“哦,是一位很有风姿的女船客?”他合上扇骨,微微一笑,“既如此,礼尚往来,我们也该过去拜访才是。”
书叶抱上食盒,乐颠颠地给他引路。
他从一层舷梯上到二层,书叶同他说,那位船客此时应在二层甲板上赏光。那位船客想来也是好情趣,这样润朗的天气,他正想的是到二层空阔处,把盏几杯,观山听水呢。
他心里也生出些期待,当然,此中还有那位船客,是位有风姿的女船客的缘故。
不知是何等样的风姿。
“依小的说,”书叶极具说书人口吻,道,“小的是再也没有见过,比那位船客更具风姿的人了,简直和天上的神仙一样。”
他竟然不小心把好奇说出来了,又听了书叶的话,更是又好奇几分:“此话怎说?”
他家住扬州,顾姓是扬州望族。书叶自小跟在他身边,见过的场面次数且不论,所见到的名士风流也足够书叶养成刁钻的视野了。
“像神仙一样”——连他都没得贴身跟班儿书叶这样称首过。
“公子当世无双,才情委地。”书叶是这样说的,“照我看,那些王都来的公子也占不过公子去。”
有一回扬州来了一群王族子弟,他并扬州另几家公子作了东道主,与王都来的风流公子斗诗斗酒斗风流。
最后一夜是在二十四桥莲花亭下,结了几条画舫,饮酒题诗,诗词题在红绸,自有舞女脚踩画绸,从画舫飘到莲花亭中,红绸缀满亭阁,由当时城中名伎——何相思——亲自唱诗。
“相思何必相思,二十四桥月明。”
最后他以这样一句,夺得此夜诗魁。
相思姑娘在莲花亭里唱到这一句时,白月光正好落在她眉间。
丝弦细细,自水波中荡开,袅袅升入夜空,与明月交缠。
相思姑娘自串串红绸,透明纱帐里,无声地看向他。
王都公子莫不拜服。
“诗也酒也,若无佳人,不美不妙。”王都来的公子,合上扇尖,对他微笑:“顾家公子和这位相思姑娘,想必是有一段情谊了。”
他拱手笑道:“不敢不敢。”他抬头看亭台上袅袅的身影,“伊人香影,犹如对月,远望为美。”
何相思从莲花亭下到画舫,拨弦为他们弹奏一曲《三月扬州慢》。
“公子固然是天下无双,才情委地,丰神俊美,”那位王都来的公子,指尖捏着酒爵,微微含笑,“却委实是无情了些。”
他微微一怔。
船头甲板上,有一名公子,背向自己而立。
微风过处,浮动隐隐暗香。
“书叶,”他扭头,“你说的,很有风姿的女船客呢?”
书叶张大嘴:“我什么时候说是女船客了?”
“……”
“喏,就是那位公子。”书叶兴奋地说,“我口拙,怕是描述不出三两分,公子您自己看,就晓得我没说大话了。”
那公子转过身来。
碧空里掠过一双白鸟,水波中跃出一尾青鱼。
眉目青影如黛,面如白玉无瑕。
唇弯处,似乎连酒也醉了。
那公子立在船头,衣袂轻轻飞舞。仿佛确然是神仙子,下降尘世,稍作逗留,即刻要回天宫里去。
他禁不住往前跨了一步:“请留步!”
书叶不解地看他,那公子唇间的笑意,却仿佛更加明显起来。
他微微稳了稳自己,才从那种奇妙的微醺状态里清醒过来。他为自己这样失态有些羞赧,矜持地抿唇一笑:“郎君便是要上京去的同路人么?”
那公子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在思索该怎么说话。
“正是,我要上京去。”公子开口,仿佛有酒意袭来,声起便已经很醉人。“正与你同路。”
这位公子说话透着一股率直,和面上表露出的距离感很不相合,初次见面也毫无称谓上的讲究。
言谈间仿佛与他相识已久一般。而且面也不曾见过,只因同路便送来一盒饭食。
想必是一位性情中人。
他心里对这公子的好感倍增,面上也不由表现出来:“某不曾预料,行路途中能相遇君这样风姿人物,实乃幸事。”
那位公子唇间的笑似乎有种莫名的含意。
“相遇么……”公子喃喃道,好像是认真思索了一番,“说成是相遇倒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