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下）（1 / 1）
1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伸开双臂让侍女为他穿上新衣。
侍女细心地抚平宽袖上的皱痕，调整稍微有一点倾斜的衣肩，将绣有麻仓家徽纹的衣领翻折下来。然后她停顿了一会儿，用欣赏的眼光看了看少主，再在一旁的小桌上拿下了木梳和发绳。
他的长发有一部分落在了外袍里。侍女走到他身后，手指刚碰到他酒红色的细发，他就带着一分厌烦地从镜子面前走开了。他要赶时间，因此有些不能忍受侍女一丝不苟的、像要将他打扮得能参加展览似的的慢动作。
他走向房门，出门时随意地将背后落在外袍里的头发撩了出来。外面的晨光泛白，他微微眯起了眼。清净的空气里已经开始酝酿一种初夏的热气，他不免觉得这身衣服不太合时宜。
“少主，您的头发——”
“不必了。”
“可今日是——”
他啪的一声关上了门，沿着走廊快步离去。
他的父亲，麻仓家第二十三代家主，今日应帝王之邀携他赴宴。那种无聊的场合本就不能引起他的丝毫兴趣，而且他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他准备在父亲发现之前溜走，反正如果没有他随父亲赴宴，也会有人代替他。
要避开众人的视线溜走不难。因为他向来是个天资过人又顺从大人心思的孩子，没有人会想到他在今天打算去做什么不被允许的事而给他制造障碍。但就在他走出家府侧门后很短的一段距离内，他遇到了一点意外。
一个人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流少主，家主大人让你现在去见他。”
流，麻仓流。是他适应了十三年却仍不习惯的新名字。
他是隐藏了气息的。若是这样还能一下子找到他的人，麻仓家里只有一个——双目失明而感知能力异常惊人的麻仓瑞向。
他转身看向那位握着木杖的女子，笑道：“恐怕我不能去了。你可以告诉我他已私自外出。”他的态度很礼貌，但气势不容人违反，如同下达了一道命令。
瑞向疑惑地蹙起了眉头。她觉得流少主似乎有点不太一样了，她第一次发现他鬼祟地从侧门离开，也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说话方式。仿佛是温顺的孩子突然露出了叛逆的刺，令人感到无以适从。
“流少主要去哪里？”
“这是我的事。”
“今天很特殊。所以抱歉，流少主，我必须带你去见家主大人。”
瑞向挥出几张符纸，几道火焰墙出现在了他的周围。然而这对他没有任何阻挡作用，他一刹便使火焰熄灭，符纸燃烧着飘落下来。他看了一眼还未燃尽的符纸，能辨识出上面画着缩小的火焰阵图。
“学会了这种使用它的方法，很有长进嘛。”
“什么意思？”
“从我出生的那天起，你就觉得我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不是么。”
他有深意地微笑着，转身背向了她。
2
坐落在繁华街区的一座三层木屋里，聚满了各种奢侈品的买卖者。这座木屋是一个集中的交易场所，鱼目混杂。但来到这里的人们，很少有人知道二楼最深处有一间暗房，更不知道那里进行着什么样的交易。
那间暗房中，一个戴着金质头饰的商人站在一张长桌后。桌子的上方悬挂着这个房间的唯一一盏烛灯，将他身上的饰品照得一闪一闪的。而坐在他眼前的顾客们几乎都埋在阴影里，关注着他带来的商品。
他将出售的商品全部陈列在长桌上：若干个透明方盒，盒中装着一种发光如鬼火般的东西。这些透明方盒的区别在于它们发出的蓝光强弱，光线越强，被禁锢在方盒里的魂魄的灵力便越强，价格也就越贵。
他的顾客们都是通灵人，但他并不是出售持有灵。他是为顾客的持有灵，提供增强灵力的能源。追求力量的通灵人，明白提高持有灵的灵力也很重要。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提升灵力的方法，就是夺取其他灵的灵力。
这位商人捕捉灵，制作成这样的「能源」，为有这样需求的顾客带来了方便。
顾客们观察了很久，考虑购买哪种程度的能源。在商人宣布交易开始时，他们就走近长桌。交易的时间只有半个时辰。这位商人每三个月在这里定时出现一次，所以不能错过交易时间。
交易一结束客人便快速散去了。
但有一位坐在角落几乎看不清身影的客人留了下来。
商人收起桌上剩余的三四个方盒，向暗中的客人道：“这位客人，似乎根本没有购买的诚意呢。”
“那个东西要怎么使用？”
听到客人的问话，商人怔了怔。
“是个小孩啊。”
“比你活的时间长。回答我。”
“嘿，很简单，让你的持有灵吞噬它就行了。”
“……”
那位顾客站起了身，从角落走过来。
商人看着进入烛光下的十二三岁的少年，立刻注意到了少年衣领上的家徽。商人惊讶道：“没想到麻仓家的小少爷也会光临这种地方。”
少年瞪着商人，双眸极寒。他身上散发的震慑气息，与他的年龄十分不相衬。
“既然你拥有几百年的记忆，就不可能忘了我吧。”少年道。
商人鼓圆了眼睛，寻思了少年的话一会儿，道：“你……你是那个大阴阳师！……”
“对啊，差一点就成为你的商品而不能转世了。”
“哈……怎么，你是来为那个帝王报仇的么？”
少年突然一跃踏上了长桌，弯腰俯视商人苍老了一些的脸，目光阴冷令人生怖。他道：“现在的我要杀你很简单，也可以吞噬掉你的灵魂，可是那会让我想吐的。报仇？别开玩笑了。”
“那你想要什么？”
少年的脸上瞬间露出了孩童般无邪的笑。
“伙伴。”
他面对着商人在桌上坐下，近看商人的脸。
“啊，你真的变老了很多呢。果然捕捉灵不是件轻松的事。”
少年态度的反转使商人愈加绷紧了神经。
“伙伴？”
“是啊。我要出远门了，需要伙伴。你拥有几百年的记忆，这很有趣，也很有用。”
“我没说我答应了。”
“你可是商人呐。商人需要的是利益。有我在，你捕捉的灵会增加很多倍的。”
“你转世回到麻仓家十几年，为何现在才找上我？”
“因为我昨天才完成了在麻仓家的修炼，精通了这个时代的新通灵术，打败了那个自以为是我父亲的家主。所以，是时候去找它了。”
“它？”
“火之精灵。”
3
他从暗房出来时，又遇见了瑞向。确切的说，是瑞向在等他。他知道瑞向站早已在门外，也一定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他的视线投入了她的眼睛里，然后他掉头，安静地穿过各色商人和顾客，向通往出口的楼梯走去。
瑞向跟在他身后，他没有设法摆脱她，像是默许了她与他同行。他接下来去了好几个地方，同样是去见一些在某方面有特殊能力的人，并邀请他们与他一起出趟远门。她想不到，他究竟何时在外与那些人建立了关系。
“所以，流少主，你真的是那个时候教我完成火焰阵的人？”
她最后忍不住走到他身边问道。
此时天空中的星已依稀可见。
他能读懂她的心，即使他不给她肯定的答案，她也相信了。但她不知道他前世到底是谁，不知道他跨越了五百年重新回到人间。她觉得，投入轮回中的灵魂必然是痛苦的。因为若一个灵魂会怀着强烈的回到人间的愿望，必然经历过不幸，才会有着堪比地缚灵的未了的心愿想要再次经历人生。
“流少主，你该回家了。家主大人今晚会待在王宫，你暂时不必被训。”
“你跟了我一天，应该明白吧。我明天就要走，不会回去了。”
“流少主……”
“不要再叫我那个名字。”
瑞向没有继续跟着他，他走向了一条没有灯光的小巷。
等他超出了她的感知范围，他的气息便彻底消失了。
就像那年突然消失一样。
4
他有想过是否应向某个人告别。
但等他回到自己私下托人买的一座小屋，他就知道没有那个必要了。
他脱下外袍扔在大厅的摇椅上，然后走进大厅后的卧房。有一个人霸占了他的床，正微蜷着身子酣睡着。他走到床边坐下，看着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少年，脸上露出了似无奈似笑的宠溺神色。这个与他一起出生的弟弟，竟然会跑到他的秘密小屋来。
看弟弟的衣装打扮，的确代替了他随父亲赴王宫盛宴。但本应在王宫留宿一晚的他会出现在这里，只能说明他中途溜走了。
“都快十三岁了，早就可以一个人睡了吧，叶。”
他不禁笑道。
弟弟从小就喜欢粘着他，稍微懂事学会独立后才与他分开房间——虽然晚上偶尔也会赖在他的房间不走。
他侧身在叶身旁躺下。为了不惊醒他，他小心地没有碰到他。可是他刚要入睡，叶的额头就抵住了他的后脑。
他知道这是叶的习惯。
但他不知道的是，叶一直通过这样的触碰窥视着他的记忆。
“很痛苦吧。”
叶忽然道。他闭着眼，像是呓语。
耳旁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令他霎时睡意全无。他睁开了眼，但一动不动。
叶窥视他的记忆，其实是无意识的行为。哥哥的记忆对于他来说，犹如一场断断续续的梦，又像在听别人讲述一个冗长的故事。他在那场梦里似乎也体会了各种感情，但即便是喜悦和爱慕之情，都被悲伤笼罩着。
五百年前的一切封在了他内心的孤独里。不知从何说起也说不清的东西，在这个仿佛崭新的世界里不会有人让他重提。可令他意外的是，身后的弟弟或许在还是婴孩的时候，第一次靠着他的脑袋睡在一起时，就一点点撕开了他心底的封条，一点点的，从记忆的最初读起。
“如此痛苦，究竟在执着什么。”
究竟在执着什么。
何必又回到这只会走向毁灭的人世间来。
若没有陌吾对他那一生结局的预见，就一切真正结束了。陌吾到底有什么意图？即使他已落得灵魂破碎的下场，也要让他在地狱承受五百年煎熬重生。陌吾预见不了五百年后的他，这一世，他不再接受任何人的指引。
这一世，灵视的能力与生俱来。但他依旧能看透人心，却看不透自己。
“哥哥，答案早就出现了。”
看着藏在他记忆里的一封遗信，叶觉得那是全部的解答——只要他相信。
他挪动了身子，叶被推出了记忆大门之外。
叶缓缓睁眼，梦仿佛还未尽。他的视线越过哥哥的肩头，透过那扇敞开的窗户，看见了蓝黑色夜空中的繁星。
“很痛苦的话，这次就让自己轻松一点吧。”
他很久都没有反应。但叶知道他醒着。
终于他动了动，让叶又靠住了他的脑袋。原来，这些年他从未做过关于过去的痛苦的梦，是因为叶将它拿走了。
他们就这样睡着了，这是最后一个安详的夜晚。
他仍然没有做梦。
叶仍然梦见了他。
窗外的星光顺着夜幕流下，落在了他侧着的身体轮廓上。他的背影，似乎凝聚成了一片黑墨，抹掉了已干涸百年的血迹，再与星光相融。后来，他在愈渐耀眼的光芒中起身，走远，仿佛被星光缠绕着拉向了无边的夜。叶看着他，他没有回头，他还是选择了执着。叶突然想到，他还未问他真正的名字。
想听他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
——好。麻仓好。
——必再相见，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