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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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十分明白，每个人都有各自要走的路。

他能看出什景佑渴望回到父母身边的心情，即使什景佑一时还不能做出明确的选择。就像他对圣岛曜说过的，他的身边有很多人都出于他们不同的理由割舍了家人，但其实他们都想回去，只是不知道该以哪种方式。

相比其他追随者，好对什景佑并没有产生更特殊或更深厚的感情。他心底希望什景佑跟在他身边，就如同什景佑之前不能离开他一样，他也不想失去可以陪伴自己的人。他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以至于现在的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拥有过那些已失去的。他开始想，实际上他是否一直一无所有。

这个夜晚，好没有去陪什景佑看守金库。他带着股宗，在寂寥的荒野散步。他背离乌水小城，向着远处另一座城市的灯光行走。

为什么要留下来，答应什景佑等他想清楚再走呢？他烦抑地想。分明知道那个孩子的内心，就应该立刻去锦秋，让他回到父母身边啊。看似贴心地说了等他想清楚再走这种话，反而会让他更困扰吧。

自己在奢求。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奢求什景佑会选择自己放弃家人。但他有什么价值，能让一个人为了他放弃家人呢。就算他给了什景佑归宿，但又怎么可能与真正意义的家相比？

他一路想着，不觉间来到了邻城。他像夜里的孤魂般四处游荡，没有目的。见股宗在怀里睡着了，他便停在了一座小木桥上，面对桥下的流水坐上扶栏，让股宗睡得安稳一些。等股宗醒来，他就回乌水城。他低头看着股宗，内心的烦恼有所转移。他发现了，近来股宗的体力变弱，食量减少了。

下着春雨的那天，他将股宗从数只死猫中间抱起来的时候，他就预见了它的生命短暂。若什景佑不再跟随他，而且有一天股宗终会死去——那时，他该怎么办？他试着想象又成为了孤身一人的未来，竟感到了恐惧。也许还会遇上可以再陪伴他的人，但都不会长久——他们都有各自要走的路。

没有人能为他的灵魂超度。所以，如果到了那个时候，让谁来，无论谁都好，来毁灭这罪恶的灵魂吧！

他在桥上坐到了天亮。

水静静地从桥下流过，渐渐剥开天幕的光线投入了水中。他注视着流水，桥下流动的仿佛不是水，而是水里幻化为断断续续的弯曲的光。那数道穿流的光映在他的眸子里，犹如在深邃的夜里划过。他看见的光也仿佛不是光，而变成了具象的时间。

他落在水面的身影在晨光中清晰了。他的视线移到水中的自己的瞬间，忘记了他已不具有生命这件事。因为他此刻流露的神情太真切了，根本就是一个活着的人，一个孤独地活着的人。

木桥连接的两岸是高低不一的房屋，房屋与岸的边缘之间只留了足够让一人通行的距离。有一个人出现在那条道路上，走在房屋下的阴影里。

好的目光捕捉到那个人的刹那，心中有一种熟悉到不可思议的、古怪的感觉。那个人带着宽檐帽，帽檐垂下来的两层青纱遮住了他的脸。在这种时候鬼鬼祟祟地走在那条狭窄的路上的人，怎么看都很可疑。虽然，更可疑的是在桥上坐了一夜的好。好观察着那个人，那个人似乎也发现了好，猛地顿了一下。

那个人一定认识自己。好心想。在那个人恢复镇定，经过桥端时，好一跃来到了他的身前。股宗被好的动作扰醒，迷糊地睁了睁眼睛。

“你是谁？”

好问道。他问的同时，通过眼前这个人的内心，他知道了答案。可是，这个人的身形、长发、青纱后的脸的轮廓，尽管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却与他得知的答案完全相违。好突然伸手，有些粗鲁地掀掉了这个人的帽子。好惊异地瞪着眼前的人，脑中有无数思绪拥堵了上来。

这个男人，简直就是自己！

相同的面容，相同的身体。

“你这是什么意思？”好眼中的震惊未褪，目光已变得冷冽。

男人看着好，眼底带着奥晦难懂的情绪。他用与好相同的声音，道：“为了向您传达，我的忠诚之心。”

他说完这句话，一边带上帽子，一边走过了好的身旁。

好站在原地，他们之间越来越远，都没有回头。

股宗从好的怀里探出脑袋，目送着那个离去的背影。

2

乌水城有许多野猫。

过去的半个月里，好陪什景佑彻夜看守金库之后，他们一起回「家」的途中常常会有野猫出现在附近。只要遇见野猫，股宗便会立刻抬起头，向野猫们投去充满兴趣的目光。好看着股宗与那些野猫们交换眼神，尽管不懂它们的眼神代表了什么意味，但他知道股宗怀着某种愿望。

好不想让股宗走出他的视线范围内，于是他在他们的木屋外放些食物，将野猫引来。野猫慢慢在房屋周围聚集，他便让股宗加入它们，这样股宗也算是结识了一些朋友。他会看着股宗混在猫群中嬉耍，脸上保持着微笑，像看自己的孩子似的。

那些野猫很快习惯了从好那里得到食物。它们一开始偶尔过来，然后是每天都在午后来。它们有的会在这里住下，睡在屋顶或屋檐下。野猫们似乎认为，接近股宗——那个拥有主人的瘦弱的小家伙——就能轻易地获得食物。所以它们很乐意在这里转悠。

好的身边聚集的猫一天比一天多。他有时坐在门槛上，让猫群围绕着他。特别是有阳光的下午，股宗和一两只关系亲密的猫一起挤在好的怀里，其它则依偎在他身旁。它们都闭着眼睛安静地睡着，时而摇晃一下尾巴，或醒来舔舔爪子。

什景佑为了晚上的工作，白天几乎也在睡觉。到了下午该出门去城里的时间，他就会看见那样的画面。什景佑站在屋里看着好，好斜坐在门边依靠着门框。阳光落在他脸颊的一侧，面对什景佑的半张脸则处于暗处，因此从他额头至鼻梁再滑到下巴的线条被衬得非常明显。那些各种颜色的猫身上仿佛发出了绒绒的光，还有比股宗更小的手掌便能托住的猫爬到了好的肩上。

每当看见这一幕，什景佑都会呆住。他跨过门槛时得十分注意，小心不能踩到猫的尾巴。他在进城的路上总是想，那一切太美了，在他的眼里，好和那些猫就犹如坐在天堂的门边。但是他越是回想，心里却越感到难过。

能吸引猫的人，一定很温柔，却也很寂寞。

他还未给好一个明确的答复。他每天都去父母住的那座房子，躲在窗外偷偷地看他们，想了解他们和另一个孩子的新生活。那扇窗里所呈现的家庭的温馨画面，和好与猫在一起时的画面同样打动着他。尽管两种画面打动的是他内心不同的地方，却都占据了重要的位置。然而他知道，他的心里已偏向了其中一种选择。

好已经有几天没有来彻夜陪着他了。什景佑看守金库时也不再偷懒打盹。这不仅是由于没有好在，他不能太过疏忽，其实是他有心事无法入睡。

又一夜过去了。

他向住在金库对面小屋里的猎人打了招呼，便转身离开。

他觉得是时候了，他该向好说明自己心里的选择。他忘了他应该先去街上买些食物，就直接踏上了回去的路。

走完了小路的最后一段，什景佑下定了决心。他看向他们的木屋，奇怪的是门前来了一些陌生人。他放慢脚步，见门前的人基本上都是十岁左右的小孩。他们其中一个最高的孩子也差不多和什景佑年纪相仿。既然是小孩，他判断应该没有危险。

他们会在那里做什么？

什景佑悄然无声地靠近了那群小孩。

“喂，你们！”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他们吓了一跳。他们转头看向什景佑，什景佑的视线从他们中间穿过，落在了门前。那个瞬间，什景佑的瞳孔紧缩，脸色蓦地惨白。

一滩血液染红了木屋门外的一小片贫瘠的黄土，红色的脚印在那滩血液四周凌乱地分布着。股宗躺在血泊中，棕色的毛被践踏得肮脏，泥土和血液混在一起覆盖在它扁曲的身体上。它半睁着眼睛，眸子里的光已经消失了。

“这是……你们做的吗？！”

什景佑吼道，那些孩子毫不畏缩地看着眼前发怒的人。

这群顽劣的小孩听说这片郊野有废弃的房屋，便过来寻找玩耍的根据地。他们见这座木屋比周围的废弃屋完整得多，便选定了它。屋外有许多野猫，屋里又没有主人，他们便以为那些野猫擅自在这里筑巢。他们用石子赶走了野猫，但有一只坚守在门前。

“你谁啊？”那个最大的孩子上前一步，满脸嚣横地盯着什景佑，“这是你家的猫吗？那你快给我道歉！你看见没，”他说着指了指身边一个孩子被抓伤的脸，“那只臭猫居然敢弄伤了他！”

“不可原谅……你们这些畜生……”

“你骂什么？”

“你们这——”

什景佑放开嗓子想要吼出的话，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打断了。他转身，看见好站在那里，强大的巫力正从他的身体里不加克制地释放出来。

给猫的食物用完了，好便去了城里一趟。股宗的身体变弱，他也想顺道去买些药材。他本要带上股宗，不愿离开它片刻，但看股宗和野猫们玩闹着，就没有打搅它的兴致。可是，就是离开的这一小段时间里，发生了这样的事。

那群孩子感觉到了好散发的可怕气息，想要逃跑，却被一种力量攥住无法挪动脚步。他们惊恐万状地看着空气中燃起的大片火焰，好缓缓将视线从股宗的身上移开，看向了他们的脸。什景佑从未见过好此刻的表情，他的眼里除了火光，便只剩令人窒息的杀意。围绕着他的火焰忽然如卷风般袭向那群孩子，什景佑还站在他们前面，根本来不及避开。

“王——！！！”

什景佑疾呼道。火焰在他的眼前停住了。但好停手的理由，只不过是他的意识里害怕烧毁了他们身后的股宗。什景佑趁这个机会，冲到了好的身前，用力抱住了他。

“王，不要这样！现在引起骚动的话，您就会被发现了！”

好完全不顾什景佑说的话，令火焰飞上半空，形成一颗颗火球，瞄准了那些凶手。他甚至没有看什景佑一眼，他的理智被杀意吞噬了。他再发动一次攻击，那些孩子就必死无疑。情急之下，什景佑让他的持有灵入侵了好的大脑。

但，什景佑对好注入的意识没有使他的杀意消除。

火球坠落下来的一刹，什景佑又尝试向好注入了意识，导致好的攻击有了偏差。火球坠入了几座木屋，这片郊野的上空升起了黑烟。

“快滚，不准对任何人说这里发生的一切！”

什景佑又冲那些孩子们喊道。他的持有灵分散成几部分进入他们的脑中，他们便听从什景佑的命令即刻逃离。

“王，”什景佑再次抱紧了好，好的巫力仍在释放着，“王，我们去锦秋吧！我们离开雪梅国吧！我选择跟随您，永远跟随您！我绝对，绝对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背叛您，也不会抛弃您的！”

他不断地重复说着，让持有灵完全入侵了好的脑海。什景佑知道，好内心愤怒和杀意太强烈，他向他注入的让他冷静的意识作用微小。但，好的巫力大量释放后，意识会变得薄弱。那时，什景佑就让他的持有灵留在好的脑中，将他要注入的意识时刻重复。这样或许就能成功。

等好终于放尽了巫力，什景佑轻声道：“王，不要想起痛苦的事。今后，不要再去想一切痛苦的事……”

好全身的重量忽然全压在了什景佑的身上，什景佑没能扶稳好，好跪在了地上。什景佑弯着腰，他的力气只够抱住好不让他再倒下去。好的下巴放在什景佑的肩上，若不是这具身体无法让他流出眼泪，他就会痛哭起来。

可是分明没有眼泪，好的视线却模糊得看不清已被烧毁的木屋前的股宗。

“真的吗……”他含糊地问。

“王……您说了什么？……”

“你真的……愿意永远跟随……”

“嗯，是的。王。”

——我一直以为王给了我归宿。但，原来王是个比我更需要归宿的孤独的人。而我，或许也成为了他的归宿。

什景佑这才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