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1)
1
脖子被扭断的死尸,鬼,怔然伫立的夜羽。
这样的画面,在蓝色灯光的调和下,像戏剧场上最令人窒息的情节高潮。
好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与夜羽相接时,那种如同注视画中人物的感觉,使他以为自己身在这一切之外。但是,顺着夜羽的手指滴下的血液,打破了他的错觉。
风从他的背后穿过,呼呼声犹如谁在向他耳语,带着轻藐讽刺的语气。前庭院的落叶沙沙作响,夜色中仿佛有一只多足的怪物,踏着凌乱的步伐追逐风指引的黑暗远处。
好想不到任何一句能说的话。事实太明显不过了——夜羽为了不让乔宿离开罗兰国,而杀了他。他觉得没有必要质问什么,对夜羽表现愤怒亦没有意义。他只是与夜羽对视着,看夜羽眼里的一抹惊慌慢慢消失。
事实太明显不过了。夜羽也这么想。他也觉得没有必要解释什么,即使杀死乔宿并不是他的命令,但他的确对乔宿起了一些杀心。
两双眸子都透着分外冷静的光。
好今晚来到这里本是打算确认乔宿的决意。毕竟乔宿不是个正常人,他担心明日一起去见夜羽时,乔宿会动摇跟他去雪梅国的意愿。可是,现在不用再做那些多余的考虑了。他的视线从夜羽的脸上移开,转身跨出了大门。
夜羽看着好离去的背影,感觉时间像在倒退而不是前进。好走出庭院,夜羽看不见他了。他眼里的冷静一点点垮塌。或许,他想,时间回到了自己刚从长椅上站起来的那一刻,这糟糕的情况还未发生。
但伤口的疼痛,令他停止幻想。
樱夏飞回他身边,提醒他快点去处理伤口,他却突然冲向了大门。
好快步走着,一会儿便听见了夜羽的脚步声。远离乔宿的住宅后,他们行走在没有灯光的道路上。夜羽与好的间距一步步拉近,直到他只落后好三步,才叫住了他。他们同时停下脚步,又陷入了一阵沉寂中。
夜羽追上好的这短暂的时间里,他的心境发生了复杂的变化。关于乔宿,夜羽觉得已无话可说。他虽然后悔对乔宿动怒,却找不到理由应该对好表示抱歉。他们的谈判在开始之前就失败了。
那么自己究竟为什么追上来呢。他也不明白。但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
“我想问你一件事。”夜羽道。
好转回身直面他,眼中一片深涩。
“说吧。”
“六年前,我们从莲云山内逃生,你给了我一块绿宝石。你们把它叫做天罄对吧。我想知道,你把它送给我的用意,是什么?”
浅乡奏久向好交代过他私自去见夜羽的事。所以,好知道夜羽迟早会问他这个问题。他答道:“如你被告知的,监视你的内心。”
“你……能看透人心是吧……”
“是的。”
“哈哈……”夜羽笑起来,内心长久筑起的一道墙瞬间瓦解了,“既然如此,我在你面前,就不需要掩饰任何情绪了。”他卸下假面似的用放松的口吻道,然而话中却是切齿的愤怒。“麻仓好,你还记得,你给我那块宝石的时候,是什么情形么?”
“我记得。你说,至少死前要和我做回朋友,不带任何目的的。”
“因此我的肺腑之言感动了你,你决定监视我的内心啊?你能看透人心的话,那个时候应该会相信我。可是你仍然给了我天罄,是因为你觉得我心可能会变,那么你终究是不信任我的!”
好看着夜羽,他感受得到,夜羽的愤怒中包含着痛。那是不被最信任之人信任的痛。可是为什么,好觉得有那么一丝可笑呢。
“夜羽,”好的声音带着少有的低沉,“你还记得,我们在莲云山内偶然相遇的时候,你向我坦白了什么吗?”
面对好的反问,夜羽一下子无法回答。
“「我与你绝交,是因为不想以后攻打木莲时不忍杀你,阴阳师」,「这真是个做戏的世界」。”好的脸上浮现微笑,“所以啊夜羽,我们从莲云山出来后,你态度转变太大,即便我知道你说想再和我做朋友是肺腑之言,我也不能相信你会一直把我当朋友。”
但是,好给夜羽天罄,完全不是出于以上原因。
那个时候,他刚接任了「王」的位置。作为王,便有责任去尽可能的消除战争。夜羽是野心勃勃的一国之君,好认为有必要掌握他内心的想法。只不过,后来很多事都发生了变化,那时的好无法料到他会和夜羽合作,一起用战争的手段争取和平时代。
尽管好给夜羽天罄时,心中怀着不信任,但那份不信任,早已被他遗忘了。
后来的他太信任夜羽了。
信任到,近几年来,他都未曾有意识地通过天罄窥探夜羽的内心。否则,他怎会不知道夜羽将用「疾病」反击雪梅?
“夜羽,其实你,内心深处不信任任何人。甚至是你自己。”
好说完,再次转身离去。
夜羽没有再追上他。
2
五日后。
王宫之南的皇家园林。
夜羽踏着石板路,走进了被四季常盛的珍奇草木包围的皇家宅院。与外面层次鲜明的园林景观相比,宅院内显得清简了许多。他沿着曲折的小径,来到了位置最幽僻的一座木屋里。
夏日他喜欢来这里避暑,有时也想独自安静。
乔宿死了,他不得不重新思考食物问题。这种时候,在罗兰快速传开的一个流言,令他更是烦心。
不知人们从何得到消息,大阴阳师麻仓好是造成雪梅国疾病的罪魁祸首,目前被全国通缉。但麻仓好逃到了罗兰国,由罗兰帝王包庇。
夜羽在地毯上躺下,什么都不愿去想,可占据脑海的东西无法清除。他可以暂且逃避缠绕他的事务,却连一瞬都不能逃避自己。
又想起好仿佛将他心底剥开的话,与这段友情相关的记忆,便从起点展开。
是他主动接近了好,因为想得到强大的伙伴帮他夺回王位。是他主动要与好绝交,因为知道好的真实身份后,他认为有一天好会成为他的敌人。是他主动想与好再做朋友,因为在死亡面前他发现自己内心对好有愧。
还有很多事,如今想来,就像写在书上的故事,有条不紊地排列在记忆中。
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直试图相信别人,内心深处却谁都不信。他蓦然发现,恐怕除了作为五霖府弟子的那段时间,他对好都没有过纯粹的友情。他也悲哀地醒悟,这段友情,已被他扭曲得无法复原了。
“帝王!”
一个侍卫敲响了木屋的门。
“什么事?”
“有人求见!”
“本王说过,在这里的时候,不见任何人。”
“是雪梅国的人!雪梅国的飞舰队正停在我国边界波斯海上空!”
3
雪梅国的飞舰队正停在我国边界波斯海上空!
侍卫的话音落下后,木屋内良久没有一丝声响。
夜羽瞪着上空,这座木屋仿佛变成了盛满死寂的樊笼,将他的呼吸一并吞没。
开战了吗?!在这种时候?!
他终于还神,猛地坐起来,但涌上心头的惶恐不一会儿便在理智的思考中退去了。
不可能的。他保持镇定地想。若雪梅决心开战,不可能停留在边境而不直接入侵。既然派人来见我,雪梅必然另有目的。
他出了皇家园林,候于园林出入口的樱夏跟上了他。
夜羽来到月阳殿前的大道上,见上百侍卫严阵将一人围守。风逸立于众侍卫之中,一脸狂傲又嫌恶的表情。夜羽走近时,一位下属过来向他低语了几句。下属告诉他,边境的结界被突破,却只有风逸一人进入罗兰国境内,并闯入王宫。
风逸看着夜羽从侍卫让开的路走来,道:“****王,我第一次来你的王宫做客,可是周围这些人太不懂礼貌了啊。”
夜羽笑了笑,做了一个手势,侍卫便立即收刀散开。
“贵客远道而来,本王怎能怠慢呢。”
尽管宾主之礼不过是形式,夜羽依然令人在月阳殿中摆设酒宴。他与风逸对坐,数十侍女在他们身旁忙碌。风逸明显对各种珍贵的王室美酒毫无兴趣,却向侍女询问了每一种酒的名称。听侍女的介绍时,风逸会带着笑容看夜羽几眼。
夜羽明白那种笑容的含义。风逸特意为他制造更多的缓冲时间,是讽刺的体谅。这次谈判的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夜羽知道不论怎样故作高态,在风逸眼中都是笑料。但是,也绝不能示弱。
等侍女离开,侍卫待命殿外,大殿中只剩他们两人坐享酒席。形式没有再进行的必要。夜羽直视着风逸,目光变得冷锐。
风逸亦不再端坐。他翘起腿,右手托住下巴,指尖轻轻叩着右半脸的面具。他的视线一直没有投向夜羽身后的鬼,毫不在意樱夏的存在。
“****王,我来的目的,你猜到了吧。”
“不算难题。”
“那么,你认为如何?”
风逸不直接说明来意,他的发问却直接得如同逼迫人做出残酷的选择。也正因为如此,夜羽确信自己没有会错意——雪梅的飞舰队,载着用来向他交换麻仓好的食物。
好被雪梅国通缉,逃到罗兰国的可能性最大。这一点并不是风逸的猜测,或许是直觉,他相信好一定会去罗兰,而且一定会与夜羽有接触。
弥漫宫殿的酒香像会腐蚀心脏的毒。夜羽缓慢地呼吸着,他放在宴桌下的双手握紧了座椅两侧的边沿,仿佛忍受着疼痛一般。他迟迟不能回答。除了两个相反的答复,介于之间的话一概不必说。
风逸没有问第二次。他的目光从夜羽的脸上转移到了面前的酒壶。透明琉璃中的液体颜色各不相同,却都相当诱人。他挑了一个喜欢的颜色,为自己倒上一杯。
“麻仓好对我们双方来说,应该都是一个阻碍吧。”
他端起酒杯,看着杯中映照出的宫殿的天花道。
“你包庇着他,他那样的和平主义者也不可能帮你攻打雪梅,有什么用呢?****王,你很想向我国开战,却碍于他的面子只能用暗地里的手段。我们两国不都是因为他才暗斗的么?我已经送货上门,只等你把他交给我,食物就是你们的了。虽然我们只提供这一次食物,但也够意思了。我除掉麻仓好,等我们两国都恢复,或者谁先恢复,就痛快地向对方开战。你不觉得这样很公平么?”
——假如我答应你,用疾病的治疗方法向雪梅换取食物,我要在本国饥荒解决后向雪梅开战。雪梅一定也会这样做。
想起自己向好声明的态度,夜羽不禁一笑。
“你的目的是捉拿好,但是你这样明目张胆的来,全国都知道「雪梅国的飞舰队来了」,明显也是告诉好「我来罗兰抓你了」。他会笨到等着你来抓他,不采取任何行动吗?”
“所以就要请****王帮忙了啊。”
“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会向全罗兰国宣布,我用我国的食物换取一个我国的罪犯,你们的帝王却不同意。罗兰帝王为了私情,情愿让自己的子民饿死。这个理由,足够引起那些原本被你征服的国家坚定造反的信念了呀。”
风逸看着夜羽,啜了一口酒,又道:“如果****王还是拒绝,那我就再坦诚一点告诉你,我的飞舰队中,一部分载的是食物,一部分载的是炸药。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借用你的子民当做人质了。我认为,麻仓好一定会为了你的子民而现身,你觉得呢?”
“……我需要时间考虑。”
“当然可以,”风逸笑着晃了晃酒杯,“就在我喝完这杯酒的时候给我答复吧。”
4
怀中的猫睡着了。
好听完浅乡奏久和弥殇带来的消息,轻轻地把股宗放在了座椅上。他们站在白色的风亭中,这个微世界的风景如故,似乎无论什么都不能破坏那至纯至美的意韵。好的视线投及远处,平静的面容没有一丝变化。
他的平静,并不是达到了对任何情绪完美的克制。而是像百尺坚冰,感性被冻在深底。
雪梅国的飞舰队停留在罗兰国边境——单从这一件事,弥殇便推想出了风逸的全部计划。他与浅乡奏久经过了详细讨论,两人才来向好说明。
乔宿死后的第二天,好再次委托翼昂给夜羽送了信。事已至此,就算对雪梅的疾病无能为力,至少还有办法解决罗兰的饥荒。他写的信中未提及关于这个世界的改造构想,只是向夜羽约了见面的时间,地点仍是五霖府。下一次与夜羽见面时,好的立场是「王」。
“王,我们今晚就转移住处吧。”浅乡道。
鉴于现在的情形,他们不能继续留在都城。
然而好摇摇头,道:“我约了夜羽见面。就在明天。”
“这很危险。风逸用食物向****王交换您,若****王答应,必然会利用与您的见面捉拿您啊。王,虽然您有解决饥荒的办法,可风逸已抢先了一步。您没有机会把您的构想告诉****王了。”
“你该不会认为****王会拒绝吧?”弥殇道,“就算****王想拒绝,哥哥是不会让他拒绝的。”他很了解风逸威逼一个人的本领。
好微笑道:“你们不是给过我忠告,说夜羽会是敌人么。这恰好是一个测试呢,我应如约去五霖府等他。”
“王……”
“弥殇,”好突然转向弥殇,问道,“你介意我杀了风逸么?”
弥殇的眸子里露出一丝惊讶,他盯着好,随即道:“不介意。”
“那么,接下来商量一下如何捉拿风逸吧。”
好的唇边勾起了如刀割出的锐利弧线。
“利用我与夜羽的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