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爱情就这么来了(1 / 1)
陆天琪被唐大经纪剥皮抽血押着连拍了几支广告才放行,此时他身处高空心情大好,也不计较了。下了飞机,他那飞上云朵的心却禁不住紧张起来。他压低了帽檐拉着行李箱左右环顾,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他心无端跳得厉害,手心都是汗,像个鬼鬼祟祟的小偷四下打量着。三年不见,他不知道他的哥哥长成什么模样了。人群里,他怀揣着那人往日在心底弥留的气息梭巡着,应该是黑色大衣温润如玉立在门口等着,整个人都应该是温柔的、亲近又包容的,是不论何时何地他犯了过错委屈了受伤了都心安的家与灵魂归处。
他目光一轮轮逡巡着和那人相似身量和气息的人,人一个一个筛过,心一紧又一松,忐忑折磨。这折磨也是带着无限甜丝的,心里怨恨了太久,终于见到他时竟是如此心甘情愿。
所有的被抛弃和痛苦我都不计较了!
“天琪!”清明扬手叫了他一声,从休息区走了过来。
清明果然穿了一件黑色大衣,鼻梁上驾着一只黑框眼镜,眉眼间更沉稳内敛,整个人温润无声地成熟了起来,就像个大学讲师。
他温柔笑着走过来,接过天琪手里的行李箱,问了一句:“饿了吗?”
陆天琪愣在那里,心如大海波涛汹涌,看到他的那刻,丝丝甜意骤然变成磅礴委屈,看到他就想掉眼泪。
三年,隔着无数个凌晨和夜晚,他如今站在这里,戴着一顶帽子,黑色碎发,穿着夹克、牛仔裤,只背了个双肩包就来了。
如今他青春活力,干净清爽地站在自己面前,方才真实感觉他长大了。
长高了,肩膀宽了,脸上不再是少年青涩幼嫩的弧度,变得立体有了棱角,俨然已有青年的模样。人也不再围着自己撒娇,而是矜持又懵然地立在那里。
好像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他就不再是那个拉着自己衣角的小崽子,成了英气俊俏的大人了。
百般滋味落上心头,两人相对立着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谁也没有说话。
那双乌沉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像是从他身上看尽四时美景,繁花似锦。清明伸出手去,缓缓抚上他的侧脸,微微笑了。
陆天琪猛地扑进他的怀里,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真的长大了,站着几乎要和自己一样高。扑进怀里的力度冲得他后退了一步,双手勒得他生疼,带着生疏怪异的紧张。
清明伸手揽住了他,轻轻安抚。
他也没有别的话说,常年在电话里长大了的人活生生立在面前,积攒的生疏都让他望而止步。
当年离家远行,像是从身上割下一半血肉,如今怀里沉甸甸的分量,美好地似是一场偿还。
这世上,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啊。
香港,有着一张瞬息万变的脸。从踏入复杂迷失的地铁开始,身边肤色、语言、人物都在不停变化,加速推动着前行的齿轮。在香港最繁华的街道,高耸入云的建筑反射着不正常的日光,十字路口保持着某种神秘的秩序并不见得拥挤。广场遇见光鲜亮丽、奇装异服的各色人等,清明带他分别用了三种语言向菲律宾女士问路,独自享受着早茶的老人递给他们一张地图,他们搭着电影里上世纪的双层电车,在海边被邀请参与千名热血青年一起的同性维权运动,被女孩认真征询同性意见的天琪手足无措地被清明护到了身后。入夜后不同肤色族群的人各自酒醉游荡在街上,亮如白昼生生不息一直活跃到凌晨。
这里有的地区繁华盛世光怪陆离,有的地区也独辟一隅安逸了然,矛盾又理所当然地相处着。
陆天琪睁大了双眼望着这座融合了各方文化和气息的城市,它鱼龙混杂、五光十色、开放新鲜又快速,庞大地像个奇幻时空。
陆天琪每走一步都被新鲜而恐惧的信息充斥着,应接不暇地处在这慌乱又迷失的城市中。
“我们去哪?”天琪趴在电车玻璃上,窗外有两个男人抱着吻得如火如荼,转过街角才不见了。他猛地往后一撤身子,睁着两只乌黑的眼睛惊愣地望向清明。
清明错身坐在他身后,伸手想接住他,被天琪躲开了。
“去游乐园。”
“真的吗?!”
两只乌沉的眼睛瞬间大放光彩,从小到大他的哥哥都很忙,罕少有空闲陪他出来玩过。更不用说分别这么久,就他们两个人,远离锦绣山庄所有纷扰,来到这座孤岛迷离的城市,任他予给予求还去游乐园。
清明,总是不自觉地还当他是孩子,只有这么一天自然想他开心。
而陆天琪,不论长多么大,在外面如何沉敛狡猾,到了他面前总是撒娇柔软的。
他对亲情的无限渴望,沉甸甸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以及心里鬼鬼祟祟的偏执念想,即使他对他不好,多年不归,他也能忍。
在这世上,只剩下这么一个人,为他悲伤为他痛。
两人在敞篷巴士上泛出一个笑容,自见面来蠢蠢欲动的鬼被他一下抛到身后,彼此之间无声亲近了许多。
下了车来到迪士尼门口,天琪早兴奋地冲进人群去了。头顶标示性蓝色卡通拱门,排起长龙的队伍,小孩子、年轻情侣,玩偶、COSPLAY、一大捧气球,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陆天琪逆着人流倒退着一蹦一蹦的跳,被清明一笑扶住了。
临近傍晚,甬路上出现一大批表演,白雪公主、米奇、维尼熊、唐老鸭开着奇形怪状的游览车过去。他们穿行在这些玩偶当中,仿若走进一个童话王国。
陆天琪早不是孩子了,对这些小女孩的玩意不感兴趣。两人跳上游览小火车直奔惊险刺激的探险世界。
乘着探险船穿越茂密的原始丛林,耳边野兽出没的鬼祟声响,经过一个森林泰山树屋,树上暗影灯火,河道两旁不时遇到吼叫的大象、突然进攻的河马、危险的眼镜蛇和发动袭击的猿猴,最后几米高的巨浪喷了他们一身水,一船人哈哈大笑。
两人全身湿淋淋的还不过瘾,又去拿了FAST PASS卡玩飞越太空山,眼前漆黑一片的太空奇域,环绕震撼的诡异音效,过山车直闯幽灵诡秘的奇幻时空。陆天琪怕黑又不老实,过山车在黑暗里摸不着边际地倏忽惊险跌宕,耳边一叠声的游客喊叫,清明不着痕迹地一路护着。
出来心还跳在嗓子里,陆天琪看到有卖零食和气球的。上去买了一只气球系在手腕上,两只冰激凌,一只咬在嘴里一只递给清明。
清明坐在花坛边,傍晚华灯初上,热力风情的小镇犹如神兵点将般一盏一盏亮起五彩的灯火。远处梦幻城堡突然烟花四散,隔着芸芸众生欢声笑语,此起彼伏的烟花在半空绽放,流离的火光划亮了这一方童话梦幻的天空,恍惚在另一个世界。
灯火烟花照亮了陆天琪仰望星空的脸,手里还拿着半化的甜筒,气球飞腾在空中。清明从下望着他青春飞扬的半张脸,忽然很想抱一抱他,怅然若失的惆怅,似乎再也不能把他当孩子看了。
他们从游乐园出来,沿街散步,街上灯火辉煌亮如白昼,似还留着那个梦幻世界的热度。街上还有从酒吧来的游魂醉酒的游人,坐在路边唱歌。这里兵荒马乱,放纵迷离,每个人迫切地需索着,又迫切地离开。
身边的人是唯一的安全感,天琪悄悄握住清明的手,被哥哥放进大衣口袋里,捏着手指握暖。两人相视一笑,心里很甜,从盘山公路往上走到一处别墅区。
“这里和锦绣山庄好像。”香港这时的冬天还有花,爬到了围墙外面来。
“想家了吗?”
“不想,你在哪哪就是家。”陆天琪将他拦在围墙边,学着街上那两个拥吻的男人,心紧张地火烧火燎,又好像理所当然地,他们在黑夜里拥抱。
清明背靠着围墙承载着怀里柔软依恋的分量,一切好像离经叛道全不在正规上了,想他,想得心都酸涩了。
那么急切,那么渴,急得非要一个亲密又绵久的拥抱,非要这个拥抱不行了。
陆天琪耳鬓厮磨地将头依靠在清明的肩头,心跳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一直沉到了海底,海底无垠温柔的泡沫海水里。
清明安抚地轻拍了拍他的背,长这么大了,还撒娇。
他在天琪耳边笑道:“带你去个好地方,你一定喜欢。”
两人寻着地图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小剧院。里面幽暗深黑只有舞台青白色的反光,无数排空空荡荡的座椅,零星只有几个人在看一组乐队排练。舞台上黑色长发的女孩在用粤语唱my little airport的《在动物园散步是正经事》、《王菲关于你的眉》,无限循环的弦乐,精灵有趣的歌词,歌声中带着一丝童稚的天真,却像是阴天下雨的风湿病,一下穿梭到骨髓里,怎么都摆脱不去。
女孩下场,年轻吉他手化了妆,一身九十年代夸张闪亮装束,腰间拖拽着艳红羽毛,唱达明一派和黄耀明。之后他一把撕下羽毛装,他们脸上涂了各色油彩,面目模糊站在台上,伪装隔绝着人世,在空荡的小剧场里一首接一首演绎他们独立原创的歌。
罗曼蒂克、荷尔蒙、患得患失的爱情、香港青年的愤怒、公共空间被掠夺、香港文化特殊性的消磨殆尽、偶像幻灭和边缘者遇到主流价值观的碰撞矛盾……
暴动的街头,哭泣的喊叫,他们有着敏锐感知世界的眼睛,歌声嘹亮空旋在不同音域里。
颓废、厌世、价值崩坏、游离无定、半成品爱情、不断在黑暗中找寻的目标和生活,完完全全就是一代香港青年的精神浮世绘。
他们共同生活在香港这个孤岛上,香港正在死去,拾荒者在世界末日紧紧相拥!
各种各样的精神冲击着脑海,陆天琪被热烈的鼓点刺激地愈来愈躁动,他一下跳到台上,捡起把吉他就加入这漫天风声草木皆兵的战场。
清明看着台上如鱼得水的陆天琪,这里开放、新鲜,包纳万千,粤国英三种语言交相接替,而旋律是相通的。他一点都不畏惧陌生环境,反而被这一幅精神画卷吸引得跃跃欲试,迅速融入到乐队中。
几个年轻人在台上一起唱一起疯,彼此不知背景历史,脸都是陌生的,却像是久违的知己。就在小剧场后台摆了吃食和啤酒,大家聊天喝酒喝一轮再上去唱,清明也被这气氛感染,坐在角落一架旧钢琴上合奏。
这是天琪长大后第一次见清明再弹钢琴,他穿着严谨的大衣,坐在钢琴前,像个浪漫又怀旧的音乐老师。夹杂在他们这群疯狂躁动的年轻人里,奇怪又安详地反差着。
清明不时隔着热血青年们与天琪遥遥相望,用力踩着踏板,向他点一点头,清明伴奏陆天琪用国语唱,两人巧妙合奏了一首《春光乍泄》。
他们在锦绣山庄练过的曲子数以百计,此时竟还未见生疏。陆天琪被一群年轻小伙灌到不行了,他们才从那个地狱迷醉的战场逃出来。被夜风一吹,两个人在街上嘻嘻哈哈地笑。
从下飞机到现在,一个接一个不同色彩辗转来回的时空,真像是奇幻旅行。
“难受吗?”清明跟在摇摇晃晃的陆天琪身后,伸手想摸孩子的脸。
天琪偏头一躲,眼睛里发着光,“还想喝。”
清明道:“不能喝了,你喝醉了。”
“就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喝。”
清明绕不过他,又从街边的便利店买了两瓶啤酒。
陆天琪浑身瘫软在他怀里,两人又一轮小酌,一路电车驶回到酒店。
拿了门卡开门,清明先把人推进了浴室,毛巾浴衣都给他放好,拍了拍陆天琪的脸。
“乖,好好洗澡。”
热水淋到头皮上,天琪才从那醺然欲醉的梦境里清醒了一些。他神游般洗好了澡,穿好浴衣,系着宽松的衣带时方才彻底觉醒。
门外是朝思暮想的人,他就这样出去?
脑子里忽然冒出各种鬼魅魍魉的想法,它们不知在心底藏了多久,这么一下子扒光了露出丑陋真相,连他都被吓了一跳。
身上还残留着温热醉意,随着离奇的想法愈发滚烫,脸上迅速染上一层赧红。
浴衣底下空荡荡的,走起路两腿不经意摩擦着柔软衣料。
被家长叫了几次,他期期艾艾走出去,在门口愣在了当场。
窗台上一排的短蜡,房间里关了所有灯,迎风闪烁着烛火。清明一手端着蛋糕,打火机在蜡烛上簇然一亮,他温柔笑着道:“宝贝,生日快乐。”
他真是把他捧在手上宠啊,宠坏了我怎么办。
面前的人头发还滴着水,一身浴衣包裹着成年男子的身体,似还散发着醺然醉意。站得很近,就这么湿漉漉的眼神望着自己,滚烫的呼吸相闻。半响得不到回音,手拖着蛋糕些许费力。站在九龙新界这边遥望香港岛,窗外映着遥远喧嚣的维港夜景,万千星光灯火,感觉整个岛都像是假的。
在这海市蜃楼的虚幻间,他被俘获了,轻轻低了一下头,吻在了他的额头上。
轻吻印在额头上,从头到脚兜头泼了一盆热水,像一场彻底淋漓的洗礼。酥麻的神经一路电波颤抖通过心脏、肠胃、脊髓、血液,到脚底。
滋得一声,烧开了热水,启动了某种莫名的开关。
陆天琪浑身酥软,心里海水翻涌不息,他眉眼都湿淋淋地抬头,像个渴了多少年穷了多少年的傻子,软弱地要哭。
两人这么近的站着,陆天琪身上滚烫,起了反应。
清明看着那张烧红了晚霞的脸,湿漉漉的眼睛下面是柔软淡色的唇,他们霎时一起怔住了。
清明手指抚了抚他的耳际,单手将他拥在了怀里。
仿佛那一刹那的怔然从来不曾存在过。
半夜,天琪和男人之间隔着一床被子,他独自按捺着身体里的蠢蠢欲动,又酸软又甜蜜。
他知道,爱情就这么来了。
无可抵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