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八章 - 江东后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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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兴万般挽留之下,姜维留住关府静养。青苑造盖不俗,陈设格局颇具妙趣;姜维积郁已久,初至蜀中,只觉世间诸事难明,索性将纷纷过往暂抛脑后,趁着夏日时节休养身心。关兴关青兄妹自知之前太过失礼,但若得空,便去作陪。几个年轻人虽各怀心思,但毕竟各有才趣,花前月下把盏作伴,心照不宣地避过一些话题不谈,倒也相聊甚欢,共度一段短暂而闲适的时光。
一时军务变动,关兴便先返汉中。姜维相送时,见花柳盛极,初呈谢意,不禁惊觉夏去秋来,自己侨寓关府,竟已有这许多时日。他左协下伤痕,已淡作一道浅红,自思伤已痊愈,无益久住;且关兴既去,自己与关青独处,难免知情人揣测,便欲搬出。
这日午后,他正打点行装,却见门帘掀处,关青一袭青衣,柳眉微蹙,素手捻一信笺,急急走入。
姜维见她神色凝重,不由问道:“关小姐此来何事?”
关青道:“伏于吴地的青衣卫,传来暗报,称江东周鲂降于魏国曹休。吴乃盟友,但若失察,必为曹休所败,于我季汉形势,恐极为不利。”
姜维将一册书收入行囊,随口笑道:“关小姐不必忧心,周鲂必是诈降。”
“为何?”关青抬眼,眉间尽是惊异。
曹休得内应而伐吴,兹事体大。她身为青首,得此消息,一边修书报与诸葛亮,一边已准备亲自赴吴查探。忽想起姜维尚在府中,其人智高胆大,便前来讨教。不料他答得如此斩钉截铁,怕连丞相也做不到这般判断,不禁心下不服。
殊不知姜维承周郎旧忆,而周瑜与周鲂之父颇有往来,甚是交心,知其子弟人品绝不至此。见关青扬眉撇嘴,裙摆轻扬间,面上已是军中青首神色,甚是有趣,有心相逗,笑道:“似我这般聪明的人,怎会说错?”
关青见他故意学自己说话,不由微红了脸,半嗔半笑:“原来我平日里说话这般自大。”
她只道姜维说笑,仍决定潜入吴境,一探虚实。瞥见姜维屋内行李已打点周全,想他暂无军务,而才智见赏于丞相,此去吴国,若得他在侧,定然助益匪浅,便问:“将军可愿与青同往?”
姜维听闻,心头忽地一动。此生虽只求结旧怨,别无他愿,却终不免有去国怀乡之情。沉思了片刻,便点点头,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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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上,烟波浩渺,水道网罗交织。吴中青衣暗卫集散于此,以水路传风递讯,如湖底水草般交错盘织,似水蛇般灵巧隐匿。
关青入吴之后,盘桓于吴中数处,最终赶赴太湖。一连数日泛舟湖上,于浩渺烟波之间,查音问讯,细细追询各处动静。姜维在一旁观得青衣卫组织严密,而青首心思细敏,行事果决,心中暗暗称善。
昔日周郎,对吴国风土了如指掌,即便隔世,思考诸事亦颇得要旨。姜维自视此生为无家无国之人,偶尔于细末之处暗助关青,倒也令她轻松不少。两人互相敬重之意,不知不觉与日俱增。之前相互执刃杀伐的景况,似是一日远于一日了。
关青细细亲研情报,愈发觉得周舫之降有诈,恰如姜维所言。不日,果有陆逊石亭大捷之讯传来,绷紧的心弦,这才逐渐放松下来。
江南本是富庶安逸之所在,虽已至夏末,依旧日丽花开,目光所及之处,红酣绿匀,勾引游人醉赏。关青久处兵戈场,见江南山温水软,风光旖旎,不同于蜀山雄奇险峻,也甚觉有趣。
这日雨过天青,她在湖上舟中暂结军务,闻得船外欢声袅袅,揭帘而看,原有人女子采莲而歌。吴女天生柔媚,便五官平平者,亦多小巧白腻。见华船之中有俊俏公子推窗而视,面上飞红,而犹自眉目传情。
关青公务已然告毕,正是心情大畅,兴意忽至,便请了当地私厨,设宴于湖心。以茶代酒,谢姜维一路作伴指点。吴菜品形味精致,份量玲珑,却花样迭出。两人本已觉饱,忽然又上一肴,莹润如玉,状美而质弱;伸箸而尝,味淡有清甜,轻软好吃。
这道菜便连姜维也不认得。唤渔厨相询,厨子答道:“此为‘豆腐’,新传入吴,以太湖鱼羮浇头引味,自成特色。”见二人形容不凡,出手大方,便恭恭敬敬将烹制之法细细道来。
姜维边听边笑:“此物甚妙。”
关青心下赞同,暗想:如此清淡美味,正可趁机学会,将来做与丞相品尝,必然喜欢。又想:此为奢念——自随他征战以来,连年奔波,何时可嫁为人妇,洗手作羹汤?思及此处,只觉想得过头,不免面映红霞。却听姜维接着道:
“险关之处,难以屯田,当令守军植黄豆、汲清泉,以备有患。若一朝兵临城下,可以豆腐劳军,豆渣喂马,或能旷日持久、复使兵强马壮。”
关青心中一凛——若丞相在此,也会做此想罢。看来自己终究是少女心性,便在军旅,比起真正的将军,还是差了一截。且看姜维双眉轻蹙,目光微动,执箸间指点风云,餐桌如若兵盘,不觉略略晃神。
姜维言罢,眼帘轻抬,与关青对视。关青此行,照旧清衣素裹,只头戴一顶玲珑镂空的小小玉冠,以添几分江南子弟的清贵。肤白犹胜吴女,吹弹可破,此时看来,恰如盘中豆腐,几环青葱巧点缀。自天水月下相见,姜维便知其虽然年少,却心性坚韧,人品一清二白,眉目间自有一番端严之致,心中亦是肃然起敬。
两人四目交投,相对凝视对视片刻,微觉光景尴尬。一时之间,谁也不作声。又对坐一会,关青推说饱腹,起立船头,伫望湖景。姜维亦从舱中跟出。关青见湖光潋滟,莲女妩媚,随口赞道:
“不愧为西施范蠡佳话之地。”
却听身后姜维沉吟道:“送心爱美人以图国运,实是无情之至。”
关青不曾想过此由,不禁一愣,接道:“若真如此,或许那西施为了爱人,甘愿行此耻事?”
姜维轻嗤道:“女子牺牲一世幸福,换男人一时英名——倒也是痴情得很。”
关青给姜维一点再点,果然渐渐觉得此间无情,随着那湖心波光,一道道泛上来。见美景当前,便不愿多想,笑道:“向来痴情偏偏遇无情。我若生做西施,哪能忍辱长侍吴王,更不愿隔年再会范蠡——倒是早早沉入湖底的好。”俯下身掬一捧湖水,只觉触手凉冽,又自言自语道:“却也不信那范蠡不会伤心?”
第一缕秋风吹过,在太湖上漾起微波。湖心一双俊公子不再言语,只顾饱览花落前的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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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罢太湖,便访姑苏。苏城乃吴中重地,权臣常有府邸在此,青衣卫亦设法混迹其中。关青在苏城暂作停留,这日杂务告毕,而天色尚早,便决定一睹城中风土人情。
沿街而行,忽见一处门庭若市,进出者皆衣履鲜洁。关青不免多看几眼,姜维亦定睛看去,原是一座苏绸织造坊。
这店面当年颇得乔夫人喜爱,时常光顾,因而成名——原来热闹至今。
二人各揣心思,入坊一看。苏绸轻软细腻,与蜀中锦缎华丽颇有不同,关青此时无要事在身,四下看看,想起寻常少女闺中生活,也难得地生出几分悠然神往。
姜维匆匆几眼,扫过各色衣履,目光定在铺面尽头处低挂着的一袭粉红裙衫上,只觉色彩明丽而不流俗,令人过目难忘。回头看关青面带好奇之色,便低声道:“关小姐看那件如何?”
关青移步细看那粉裙,果然质地上佳,近观更见花瓣纹绣,精致无匹。关青虽素来偏爱清雅衣饰,鲜着艳装,目光也不禁在这粉衫上流连许久。待回过神来,姜维已交付银两,将粉衫为她买下。
关青不觉惊喜,忙道了声谢。两人出坊,关青索性寻一客栈,将新衣更上。一时间荷抉翩跹,娉娉婷婷,对镜看看,心中甚乐,却也自觉不惯,遂取帕蒙面方出。姜维见到,亦是眼前一亮,心中暗想:若是初见时便是这般模样,断然想不到她会是军中暗卫之首,更不会举枪相向了。
当下称赞几句,二人继续前游。
说笑之间,不知不觉步入一条窄巷。梧桐荫蔽,甚是遮暑。关青贪凉,兴冲冲向前走去。
光线渐暗处,一宅门半掩,隐有花荫探出头来。一阵风过,门前满阶青苔衬落红。关青不意此间有这般风雅,试着将宅门一推,光线忽明,现出一个大院来——花树巧置,若非太过繁茂,疏于修剪,恐怕要压过自己的青苑一头。当真别有洞天。
且听几声轻笑,院内有几名盈盈少女,轻踏着那乱纷纷满径落红,迎风放着小巧纸鸢。衣香鬓影,煞是好看。
大院深处,有一座小苑,却是铜门紧锁。纸鸢高高低低地飞,有的越过墙头,便有少女取小银剪将牵线断去,纸鸢轻飘飘落入苑中不见。
关青见此景妙极,好奇心大盛,欲拉姜维上前,却拉不动,回头一看,姜维面色忽白,神情微滞。关青一愣,转念一想,他必是不愿唐突堂前少女,而自己正着女装,又有轻纱遮面,便径自上前与少女们搭话道:
“各位姊妹在玩甚么?”
少女们听见,回头相视。她们本出自苏城大户,见面前粉衣女子目秀声清,气质不俗,也顿时心生好感,收了纸鸢,拥她入院相叙。关青自称初来此地,女孩儿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熟络起来。
“妹妹初到姑苏,想必不知这是何处,”一黄衫少女,容色稍长,向关青笑道,“这原是先大都督苏城旧府。昔日周都督智胜天君,风流无匹,暂居此地时,城中女子,多有为之倾心。更有人勤学琴道而有意误弹,只为得周郎一顾。”
一紫衣少女蹙眉接道:“怎奈周郎已娶,待那倾国倾城的乔夫人一心一意,剩下的心思,尽放诸国事。闺阁中不乏胆大者,失落之余,情寄纸鸢,偷让那一缕情丝,乘着清风,入院而去。”
黄衣少女神情一转,目露忧色:“然天妒英才,周郎早逝,乔夫人亦随其而终。都督公子,早移居柴桑等处。后陛下来至姑苏,建造报恩寺,见周府无人打理,而周郎犹享民心,索性将院落对几户周府故交开放,只留那府邸深锁不开。”
她抬眼见关青听得入神,便继续絮语:
“时过境迁,如今城中少女,大都未曾见过周郎。而这断线纸鸢的旧习,却一直流传下来。一则纪念国之栋梁,二则借此寄情,心中若有了些什么,便亲制纸鸢,上书词句,送入院中,默求称心,聊以□□。”她面露羞涩,声音转低:“怎奈婚姻大事,当从父母之命,怎是自己能够选定。有情之人,能如愿者寥寥,正如当年群花难围一人,怎不令人作月下叹!。”
关青听得这绮丽故事,细细想来,只觉感人至深,不觉也拿起一只纸鸢,放将起来。她本正当青春妙龄,平日里将这一番天真烂漫藏于戎装之下,今日天高日远,美景良辰,与吴中少女们玩耍起来,的确开怀。她擅执飞器,轻轻易易便将纸鸢放得高高,引得少女们连声娇笑。
眼见那纸鸢愈飞愈远,黄衣少女递过剪刀笑道:“妹妹心中可有甚么放不下的人?恰可趁此一剪,了却烦恼。”
关青本仰头看着纸鸢,闻得此言,忽然手一抖。那纸鸢在飘在天上,也是一颤。
自己的一番心思,虽久在军中,却与春闺少女何异?
自知人事以来,她心中何尝有过第二个人。只是那段感情,越是长大明晓事理,越知飘渺难为,深藏心中,却始终难以放弃。心里暗自描画那周郎夫妇,在院中携手赏花;自己和心上人若能有这么一天,那真是万事俱足,更无他求。接过银剪许久,却迟迟不肯断线,心中惆怅难言。末了,终是将剪子交还,不言不语地收了纸鸢。
众少女从关青外露的一双凤目中,瞧见深深愁容,也各自将心事勾起。沉默一刻,见不知不觉天色渐晚,已近日暮时分,便收拾了东西,与关青惜惜作别。
关青独执纸鸢,立于院中。此时东风止静,香散空庭,且听残夏时分,花落水流红。种种闲愁,放纵出来便难控制,不觉芳心自警。
呆立一会儿,乍回头时,忽见姜维坐在廊角落寞处,不觉一惊。心想自己贪玩若斯,竟将同伴抛在脑后,让他白等了这许久。仔细再看,却见他并无不耐之色,神情静默,凝望桐树浓翠。一身白衣,掩袂独坐,倒似与老院融为一体。关青看去,如观一幅旧画,心道难怪自己一时忘却他的存在。
她微微讶异,缓步走上前去。姜维闻得脚步声,似才回过神,缓缓立起身来。
两人各怀心事。其时院中花染斜阳,静美之至。两人四目对视,却无言语。
忽然听得“叮铛”一响,自院门传来。
关青回首去看,只见一矮一高二者立于院门口。矮者作管家打扮,干瘦而老,布衣朴素,惊异之色溢于言表。脚边一串钥匙,想是从他手中落下。
而那高者一身半旧衣裳,其色却胜新雪。约莫四十余岁,面色沉静,目光潇然,落在关青与姜维身上。
这目光澄如温水,却令关青瞬时心如坠冰窟。袖底十指收紧,陷进纸鸢的骨架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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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得一胜,陆逊都习惯性地回去看一看周瑜。
石亭之战,陆逊再任大都督,以周鲂诈降为饵,引曹休大军深入,即彻败之。归时,吴主亲执鞭以见、脱翠帽以赠,更解御金校带、欠身佩为钩络。令左右以御盖相覆出入殿门,其间亲密,于时莫与为比。
而世人似乎忘了,此时广得盛誉者,也一度籍籍无名。二十载前,他尚名议,在群星闪耀的赤壁一役中并无作为。那时众人互相评论时,说到陆议,只称温和中庸,一语轻轻带过。若非周瑜对他另眼相看,更早说服吴侯、国太,将孙郎之女许配于他,恐怕众人根本不会将他提起。
虽说二十四岁确是年轻,但江东向来英雄出少年,且各自棱角分明;周瑜在他那个年纪,已与小霸王孙策并为美玉明珠,佳名远播。陆议不知周都督为何在这济济人才中,偏偏挑中自己暗地里栽培,只担心不能及他预期,时时诚惶诚恐。
一日终于按捺不住,去江边寻觅都督,想要问个究竟。恰逢周瑜喜闻军中多了利箭十万,兴致大发,临江凌波剑舞,风采难言;不远处另有一人含笑而立,一袭月白长衫随风拂扬,也是说不尽的飘逸。诸葛孔明草船借箭归来,与周瑜已是诸事偕同,出入成双。陆议在一旁静候远观,见二人文武动静,相得益彰;低头看看自己影子,只觉低矮。也羡孔明智计超群,暗叹不能亲为自家都督分忧,令外人夺去风流;更思勤于功课,即便天资不逮,只求尽心尽力而已。
周郎剑毕,面上容光焕发,似乎想起了曹操大雾中吃下的哑巴亏,欢欣溢于言表。旁侧早有人抱酒坛相候,周瑜沿江一路走来,伸手处便有人斟酒,酒到杯干。陆议见他逸兴大发,心下自然欢喜,想道:都督豪气,当真令人心折。可惜我天生不是这类洒脱倜傥的人,不能与之觥筹交错、琴瑟相合。
周郎剑后血行正劲,心情又好,酒入空腹,很快便悠然微醺。走至诸葛亮面前,笑着举杯。诸葛亮却微笑着摇摇手。
“啊,先生只饮茶,我却忘了。”周瑜仰脖,自饮尽杯中酒:“人生在世,应当畅情适意。先生却是自律得很。”口中不以为然,眼角眉梢却挂着掩不住的欣悦。
回身见到陆议,眼里又闪现出另一番欢喜,一边命人添杯相待,一边问道:“伯言更爱酒?爱茶?”也不待他作答,便道:“是了,你这性子,必与孔明一般,只爱饮茶的了。”说罢仰天一笑:“江山如画,恰可佐茶。”似乎同意了两人一般。陆议本想说:“都督喝甚么,我自然都陪着饮。”话到嘴边,听到周郎如此说来,只得把话生生咽下。心中却也想:我实是更爱茶的。自思虽然比不得孔明先生智计过人,以近日所见,自己与他谨慎自律的性子,倒似如出一辙。
周郎剑后小酌,乃是孙伯符在时便养成的习惯。眼下显然尚未尽兴,却也就命撤了酒,换上茶来。陆议想起此节,不由向诸葛亮看去。恰逢诸葛亮也正盯着他,两束目光微微一碰,便即分开。二人面对面饮了杯茶,互相礼敬而疏淡。过了一刻,诸葛亮似知他有私事相询,便起身告辞。周郎挽住诸葛亮手臂,随口再多谈笑几句,后也不强留,任他去了。径自解甲披袍,俯眺清流,从容自若。
陆议放下茶盅,踌躇不饮。过一会开口道:“议自省已久,只觉年幼无学,恐不堪重任,难承都督厚爱。”
周瑜似不曾闻得,只顾品茶。陆议愈发不安。
终于,周瑜转向他,轻声笑了笑,脸色随即十分凝重:
“伯言乃璞玉,蕴宝而不自知也。通情义而知隐忍,乱世难得;稳重浑然天成,瑜所不及。”
陆议听他赞自己稳重善忍,想起方才他说“人生在世,应当畅情适意”,分明是不爱自己这份拘谨的,心下愈发迷惑。再看周瑜凝视着手中杯,好似从浮影中见到了难言的瑕疵,蹙了蹙眉;忧色一现即隐,又复含笑品茗。陆议便也恭恭敬敬地陪饮,不复多言。
当他再次见周郎于江畔时,已是雪垂暮落。他还未参透周郎对自己的评价,只是来不及细问了。心痛之余,只有在今后的日子里,尽力将这温润隐忍的性子保持下来。
直到关羽之军沦陷的那一天。
巧夺荆州,他扬名吴中;彝陵大捷,他扬名天下。
逼退刘备的那个傍晚,连营之火,接天无际。风中红尘漫舞,遮住山边的日头,仿佛一场亏欠多年的祭祀,激起尘封的乱绪。陆逊遥对冲天大火,闭目静听漫山哀鸣。
那时他已三十有八,吴人将他传颂成周都督的后继者,陆逊却自觉不如远矣。他与那急急奔赴白帝孤城的哀相,实是同辈中人。
……所谓汉相,强借荆襄于赤壁火后,巧妙遮掩、不欲归还,想将旧日情仇,若无其事封藏在九郡之中。你欺我江东无人,可知周郎逝后,吴中志士无不孜孜苦读?可知终有一日,要用另一场大火,将这片伤心土地永久夺回?
忍得十余载,甘承庸碌之名,一朝终在熊熊烈焰中爆发——
这就是周郎口中的温润隐忍罢。
万事不急于一时,深情不陷于一人,大事可成。
功成名就,再倚杖听江。凝望烟波,忆起周郎剑舞,皎皎如飞花回雪,思之不胜悲。临别那一曲《广陵》,曾令渊停岳峙,余音绕耳;抚琴者消沉玉面,亦不能相忘。周郎若非率性任情,怎能有绝世风流;然而长情难容于乱世,却也是亘古不改的事实。
既如此,便由逊代都督完成大业罢。
…… …… ……
这番大败曹休,见罢主上,途经姑苏。周郎乃陆逊心中仪表,经年未改;想起周郎在苏城亦有旧宿,一时兴起,便衣出行。
陆逊深知姑苏周府,雅致与别处不同。那时兵事暂缓,周郎夫妇曾在此度过一小段喜乐时光。周郎逝后,乔夫人忧思不断,不久亦去。贤美伉俪,今已不在,怎不惹人追思?随老院管家一路行来,心中暗想,不知那深锁的院落中,又积了多少怀春少女留下的断线纸鸢……
谁知踏入院中,却见昔日佳侣,似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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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逊凝神向院中二人看去。只见白袍男子,神态安然,雍容闲雅;粉衫女子,举止端详,裙扫落花。闻得钥匙落地声,回首对视,陆逊一瞥间见了眉目,更觉形容不凡。倚垂柳,傍斜阳,竟若故时景。
他本不期院中有人,此时不由晃神。当下不动声色,附身拾起钥匙串,递与老管家,口中道:“在下周府后人,偶有闲暇,与老管家来此,清理旧院。不期有客,打扰二位清净了。”
一边说着,却觉那遮面女子,目中似有波澜,待要细看时,她却又低眉顺眼,垂袖不语了。陆逊不好盯着人家女眷打量,便将心中疑窦,化于一问中:
“不知二位是何处来客?”
关青听得此问,一时间冷汗淋漓。
她怎料得到会与东吴大都督狭路相逢?……她本不是轻易心惊之人,只是陆逊又与他人不同;阕别经年,陡然再遇,毫无防备,一时不由手足无措。数年前曾得匆匆一见,深知此人智计不下丞相,更兼温面善忍,深不可测。那时只得远观,不曾相交一言;此刻听他语气平和,然而目光深邃,心中自责大意贪玩,不曾事先与姜维串得言辞。如今季汉、东吴两家,面上粉饰太平,结怨却已入骨,所谓结盟,不过因有曹魏大患,不得已而为之。想必姜维不知面前之人是何人物,可不要透了二人身份,被当做细作捉拿起来……
——事实上,她青首可不就是细作么。
于是,急急以姑苏语音,轻软答道:“妾身本姑苏人士。”眼风频频,示意姜维勿要轻易答话。
陆逊便躬身道:“夫人有礼了。”
关青心中一顿。吴中景色如画,兄妹同游亦非罕事,却不知陆逊为何将这一声“夫人”喊得如此笃定。
此情此景,却不便推诿,只默不作声,思量如何脱身。
却听一旁姜维笑道:“小弟却非姑苏人,爱妻携我回苏城一访,思乡之情切切。”转而问道:“先生又是何人?”
姜维操持的却是武汉口音。关青一愣之下,明白过来,觉出方才一言,破绽甚多。自己身为女子,而抢在夫君面前说话,只有带亲返乡,方说得通。户籍又落在外边,陆逊纵然有疑,也不及查询……
想到情急之下,满口漏洞,面纱下的脸庞不禁泛起一层红晕,袖下纸鸢已被满掌冷汗沾湿。转念又想姜维顷刻间竟将这些漏洞一一补上,心里暗暗叫了声险。抬眼向这两人看去,此时陆逊虽衣装简净,周身气场绵绵逸散开来,似一张无形有力的网;而姜维淡淡应答,神态恭谦,也似轻松脱网而出,未曾被那人压倒。心中更是讶异,便就此缄口,任由姜维去应付这微妙对峙的场景了。
陆逊已不着痕迹细细打量了姜维,笑道:“在下官衔不尊,姓名可隐。只因今有大胜,忆昔日周郎用兵如神,便起了访居怀旧之意。”
姜维笑应:“今朝陆都督亦是股肱贤才,曾独挽江东于将倾,近日又驱逐曹寇。周郎九泉之下有睹,也必快慰,不枉了当年一番苦心。”
陆逊微笑颔首,道:“周郎天生才俊,后辈难比。所幸江东人杰地灵,又有善学之风,勤能补拙,不至人才凋零。”
两人一来二去试探几番,相谈甚洽。姜维见陆逊眼中审视渐渐散去,听他说起人才之事,便笑问道:
“在下常在山林、孤陋寡闻,不知如今庙堂之中,可有甚么新晋的少年英杰?”
陆逊听得此问,忽地想起数日前一事来——
石亭大捷,吴主宫中设宴,以酬重臣。宴上孙权点数战绩,喜难言表,伸手邀陆逊席间共舞,陆逊恭然应允。鼓乐声起,江东英豪目光都汇聚在二人身上;陆逊虽不若当年周郎姿态风流,孙权也比不得孙策倜傥潇洒,然而这一对人舞将其来,气象严谨,进退有奏,比起孙郎周郎另有一种气派。
主上邀舞,乃是至殊的荣耀。群臣纷纷喝彩,待陆逊舞罢,频频劝盏。陆逊并非善饮之人,渐渐地只觉身上燥热,便暂且退席,步入前廷花草清净处散散酒意。
清风拂面,好不惬意。陆逊立于一棵海棠树下,难得地放空了思绪,但觉枝叶葱茏,秋棠正盛,芳香无比。
过得一时,听得脚步声起,有人前来。
“兄长,”只闻童声稚嫩,“前军大胜,明明是庆贺之筵,兄长方才面上却不见喜色,不知何故?”
“和儿好眼力。”另一人略沉默一刻,答道:“曹休虽败,未动魏国筋骨,天下依旧三分。过不得一时,父王必遣使致书蜀中,请兵伐魏。每战不论胜败,总是有这许多杀戮;进进退退,不知何时能得一统,还我太平河山。”
这便是孙权最为赏识的长子孙登的声音了。陆逊暗中颔首:小小年纪,见识不凡,更有仁心,果然堪为乱世之主……然而更令陆逊讶异的是那三公子孙和——不过童儿年纪,却能于欢宴之上觉察出兄长掩饰着的忧虑,着实是意料之外。
只听孙和道:“和儿出生太晚,如今天下相较过往,必已大为安宁。想必兄长以前见过更多沙场伤亡?”
“正是,”孙登沉吟道,“譬如那时彝陵之战,火烧蜀主连营,死伤难计。虽非我吴人遭劫,却也是无辜百姓……一晃过了这许多年,仍有战乱,惹得亡魂无数,却丝毫未见天下归一之势。”
陆逊抬眼望了望一树炽烈棠花,依稀想起彝陵的火光,不觉微微晃神。
“说起彝陵,”孙和忽地狡黠笑道,“……若是当时关羽之女应了父王婚约,嫁来东吴,变成我嫂嫂,或许能免却那番屠杀?”
“和儿怎能如此说笑?”孙登吃惊,“怕是从宫中哪位娘娘那里听来的闲话罢。弟弟现在尚且年幼,说出这话情有可原;将来可别被这后宫中的闲言碎语误了大事……话说天下之乱,岂是一个女子的缘故。即便关将军小女东嫁,荆襄仍是兵家必争之地;不但难改战乱,更要白白牺牲一场幸福……昔日周都督可曾想过将乔夫人献上,以免赤壁之战?”
孙和毕竟年幼,争辩道:“周都督不也曾用美人计?”
孙登叹道:“周都督并不曾施此计,先姑母嫁与蜀主,乃姑母自己的意思。只是故事传出来,却变成周郎赔了夫人又折兵。此为世人之误,亦是蜀相诸葛孔明之诈也。他与都督互引知己,沙场相见,施计夺城也便罢了,更要连番攻心。现在竟弄得吴中人也说不清事情究竟如何了……
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停,提声道:“陆叔叔好像在那里,咱们问他去。”
陆逊一愣,原是一阵风起,自己一角白衣飘露在棠花树外,甚是醒目。连忙步出行礼。两位公子亦一齐长揖,恭敬之意溢于言表。陆逊离席已久,孙权令他兄弟二人来寻。陆逊望着面前两位公子,一个少年,一个孩童,想起他们方才一番对话,只觉仁慈聪慧,远非常人可及,心里欢喜。他往日只知孙登聪敏,今天听了孙和所言,却也大开眼界。陆逊长子早夭,孙和比他次子抗也就年长数岁。常年军旅在外,不能看着儿子长大,这时望着小小的孙和,便不由格外地喜爱。
他估摸着主上不久便要称帝,心想将来这两位公子,不论哪一个袭承了帝位,自己都当肝脑涂地,用心辅佐。
…… …… ……
此时周郎故宅之中,陆逊看着面前这对男女,虽然素未谋面,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平白地出亲近之意。他平素谨言慎行,此时却有了倾吐的欲望,也有心要为这未来的贤主在民间扬名。就将这一番宫中见闻,大致描绘出来,只依旧隐去自己身份不提。
姜维听得频频点头,两人交谈,愈发向深处去了。渐渐不觉忘了时间,陆逊抬头时,见夜色已至,需得返回,便道:
“方才闻君常隐山林,不知听我一席话,可有出仕之意?”他虽不知面前青年才学究竟如何,但第一眼便觉不俗,交谈之后更觉可惜,心想方才说了这许多宫中奇事,或可唤起他的为臣之心。
姜维却摇头微笑:“在下实在无心从仕。”
陆逊听他答得干脆,不禁惊奇年轻人如此不爱功名,不知这份超脱从何而来。又看了看他身边女子,心里自觉有了答案。环顾庭院,想才具如周郎者,亦不免将一身风流气韵,折在尔虞我诈之中;既得佳人相伴,隐于红尘倒也潇洒自在,或许也是件好事也未可知。
正想着,却见那青年正色抱拳道:
“先生虽不欲透露姓名,必是当今贤臣名士。只是庙堂既高且寒;外敌易拒,却往往是牵动自己内心的人,容易惹出飞来横祸。在下承蒙先生指点,感激不敬,在远方当为先生祈福,祝愿先生一切顺利。”
陆逊心中一动,暗想我本想邀你入仕,却被你上了一课。心中也觉有理,只是时值乱世,自己若也追求那出世的安宁,恐怕太奢侈了。便笑叹道:
“天下未平,世道艰辛。我本平庸,既入仕途,便将一片真心,交与主上;不在意将来下场如何,只要能葬于这姑苏城外、太湖之畔,也就安心了。”
他见言意已尽,天色亦晚,向二人轻轻一揖,道声幸会,便携了老管家,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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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维目送陆逊消失在院门之外,心下忽起一阵轻松。陆逊沉稳明睿,吴宫后继有人,那隐隐的对故国旧都的忧虑,便随风逝去,可以不受旧事牵绊,无家无国,一心只为一个目的,且看且行。
最后望一眼故园,遥想当年,自己手携娇妻,见花树始萌芽,笑言待花树长成,必将亲谱一曲以贺之——而双双不曾等到那一天。乔氏亲手载植的花树,今已亭亭如盖;而隔世如梦,小乔眉眼已不明晰,愈要试图在脑海中描绘,愈是一片模糊难辨。自叹无能,令红颜佳丽,如落花飘零于泥尘之间,一时喜复转忧。抬头时,却见关青立于那残红芳径之上,粉裳翩跹,神情郁郁,不知在做何想。
便有思绪涌上心头,起伏不定。天水月下初见,青衣少年如顽石般当道,然而一身年灵巧忠义,让他不忍以枪拨开;后来共处一营,他行迹不定,常常不知所踪。那夜空青阁下,初次正面见到她身着女装,仍是个极尽飘忽的影子,只见得一瞬,便堕入黑暗之中。近来近观她行青首事务,手段诡奇,心中敬佩,然而此刻静静看去,虽然一个实实在在的轮廓便在眼前,仍是觉得飘飘缈缈,如烟如雾,不知所见是何人。
离开周府、回到客栈,关青面有郁郁,也不多言语,只将那粉色衣裙抛下,换回青色劲装。姜维回身见桌到上粉衣,故人旧影又隐隐浮上心头,因知从此恐怕不会再来江东,便不忍丢弃,自己留住。当下二人不再耽搁,返向蜀中。
黑夜中,只闻两骑马的四蹄得得地打在大道之上,清脆悦耳。秋霜初上,凉风拂体,姜维放下心头一件大事,只觉适意畅怀,侧头却见关青仍然兴意阑珊。
姜维便想起方才从陆逊口中,吴主公子所言,猜她忆起旧事,也觉不忍,便要设法让她开颜。想了想说道:
“入吴之前,维猜中周舫诈降,青首却不信。现在可服气了?”有心要将话题向公事上引。
关青果然眉间又现英气。此番得姜维相助,诸事皆顺;方才见了姜维与陆逊言语往来,丝毫不落下风,自然更佩服得很。只是想起他二人对话融洽得浑然天成,心中又隐隐生起一丝莫名的不悦,口中便不肯服输:“姜将军不过运气好罢了,有什么稀奇?”
姜维笑道:“既如此,下次丞相北伐,我便也献降书一封,可算稀奇?”
关青脸色果然亮起来,奇道:“周鲂刚以诈降赚了曹休,你又要用这条计策去赚曹真?”
姜维挑眉骄傲一笑:“青首总不信我。且看我让你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