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忽如一梦(1 / 1)
回到院子的时候,李德全顶着风在门口来来回回的踱着步,想是等得已经十分焦急。
白离络脱下外面罩风的袍子递给他,向我轻轻道:“你先进去歇着,我去煮两碗面条,我们一起吃过再睡。”
我摇摇头:“我不饿,我累了,想休息了。”
他转头对一边迎上来的婆子吩咐:“张妈,去打盆热水给她泡泡脚。”
又回头对我道:“回头半夜又来嚷胃痛,你下去歇一歇,等一等我,不用多久的。”
我不再说什么,默然跟了张妈下去。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李德全就端了两碗面上来。
他跟着李德全进来,就着刚才我洗脸的水洗了洗手,便拉着我在桌子边坐下,将面碗推到我面前。
我看着碗里齐齐整整两个漂亮的荷包蛋,有些怔忡,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煎荷包蛋已经煎得这样好了。
我夹起一片青菜,习惯的去找桌上空出的一只碗,桌上却并没有那样一只碗,他声音却淡淡响起:“边关尘大天燥,蔬菜是必须要吃的,以后你都要多吃。”
我不答,默默的将青菜送到嘴里慢慢咀嚼。
想起以往有不爱吃的,每每调皮的夹到他碗里,他都只微微一笑尽数吃下去,春儿姐姐的事以后,和他相处发自心底的不能再亲昵,他就会叫人准备一只多的碗放在我手边,好让我将不喜欢吃的挑出去。。。。。。
我默默吃面,一碗面吃得极是沉默,他却断断续续说个不停,都是些平常听惯了的嘱咐:“水也要多喝。”“这里不比宫里和孟府,条件恶劣,沐浴不必太勤,容易着凉,若实在不能习惯,你叫。。。。。。”“太阳烈的时候不能任性,边关不比中原,最易晒伤,散心透气也尽量避免正午出门。”。。。。。。
他一句句道来,始终埋着头,我看不到他神情,只听得是平常温温柔柔宠溺的语气,心里却莫名生出恍惚,那时候我嫁给孟明垣,起初的时候妩娘不肯跟我来锦都,我离开的前一夜,她替我慢慢梳着头,也是这样一句句慢慢叮咛。。。。。。
他温柔的说出这些话,我有一种错觉,仿佛他和我就要生离死别。
后来我知道,这其实并不是错觉。
我起床很久,也没有见到白离络和李德全,只有大厅的桌子上摆着简单几个小菜,一看就知道是白离络做的。
我起得晚,饭菜都已经凉了,张妈有些为难的看着我,这么多天,她热菜的水平总是不能让白离络满意。
我对她轻轻一笑,出声让她将饭菜端进厨间,让她燃起柴火,我站在灶头,将冷了的菜往锅里一倒,胡乱搅和一通,一个才便算热好了。
张妈目瞪口呆看我齐齐整整热好的几大盘菜,显得很不可思议。
我微微一笑,极自然的说道:“我们中原有句话,叫耳濡目染,跟他在厨房呆了这么多天,我看得也有些会了。”
其实张妈也是中原人,只是来夷地久了,所吃所穿都跟了天阑的风俗,汉菜并不怎么会做了。
我慢慢的吃了早饭,白离络和李德全也没有出现。
正午的时候,马儿一声嘶鸣,院子外传来李德全吁的声音。
大门吱一声被推开,我懒懒看出去,便像是被人定住般动不了了,只眼里猝不及防流出眼泪,一滴一滴大滴的淌下来。
隔着泪光,妩娘熟悉的身影一颤一颤的朝我缓缓走来,她疼爱的声音喊我一声“瑟瑟”我终于回过神来,不胜喜悦的朝她奔了过去。
我说不清楚自己是高兴是伤心是难过,只妩娘姨娘的含糊叫着,在她怀里哭得昏天暗地。
妩娘只一下一下轻拍着我,低声安慰:“好了,没事了,我回来了,我没事,你不要伤心了。”
我泣不成声的抓着她手臂,只能说出一句话:“他说你死了,他说。。。。。。”
李德全静静的在一边站了很久,忽然叹出一口气,向着我说道:“殿下从来不会做让姑娘伤心的事,姑娘难道现在还不知道吗。”
我看向他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要说妩娘死了。”
我又转向妩娘:“妩娘,这些日子你在哪里,为什么你没事不回来找我们,你知不知道我和琴心都好伤心。”
妩娘只哽咽着说不出话,心疼的伸手替我擦眼泪。
李德全又徐徐道:“殿下将他们带入宫里,并不是想伤害她们,那时候姑娘你忽然失踪,殿下疯了般把整个锦都都翻得鸡犬不宁,但是找不到姑娘,后来,孟将军也不见了,殿下他。。。。。。殿下他一时乱了方寸,才想用她们来逼迫姑娘现身,殿下射出那一箭,也不是故意的,他是太害怕,害怕手里失了她们这个筹码,就再也见不到您了,您没看到,殿下看着马车堕入崖下那一刹,整张脸都白了,山崖那样深那样高,殿下也不顾一切的冲下去救人。。。。。。好在苍天保佑,琴心姑娘安然无事,但妩姑娘伤得很重,殿下怕你伤心,就送她到一处乡下,请了人好生照拂。”
“殿下说她死了,是故意那样说的,他只是以为你和孟将军一起逃了,你回宫后又不给殿下好脸色,他心里有气。。。。。。”
前尘往事一瞬间浮上心头,像蛛网一样密密实实将我罩住,越牵越紧千头万绪,却只一阵一阵难以言说的窒息疼痛。
李德全还在说“杀了春儿姑娘,是殿下一生当中做过最后悔的事,姑娘因此憎恨殿下,殿下为此痛苦不堪,那日殿下风雨兼程的赶回来,在朝堂上听到皇上赐封您做永善公主,回到明昌宫就吐出一口急血,一连将自己关在殿里几日不让人靠近,皇上来探他,他也不见。殿下从来自持,为了姑娘却一再纵酒,那以后,许多个日夜殿下都是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奴才心疼他,有几次偷偷的让人将他从地上搬回床上,姑娘您知道殿下对奴才说什么了吗,他抓着奴才的手臂,眼泪一滴滴砸在奴才手上,神色迷茫得像个孩子,问我‘你说,要怎么样才能让她活过来,我怎样做瑟瑟才肯原谅我,你告诉我’,自五岁殿下搬入明昌宫起,奴才便没有见过他的眼泪,但那天晚上,殿下醉了,就那样抓着奴才的手臂。。。。。。谁都没有见过殿下那样软弱的样子,从来都没有。”
细密的蛛网越织越紧,箍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抹抹眼泪打断他“你别说了。”
李德全停下来,低低叹口气,我扶妩娘进屋,他叫住我“姑娘。”
我回身看他,他朝我伸出手来,语带哽咽:“殿下说他送过姑娘许多东西,可是有一样最想给姑娘的东西一直没给,殿下说他要等到那一天再亲手给您戴上,可是。。。。。。殿下说这样东西他不愿意给别人,只愿意给您,请姑娘收下吧。”
他摊开的双手举到我面前,是一支镂刻精细的凤钗,嵌以斗大的东珠,心头忍不住一窒,在宫里的时候,闲时翻看启苍皇族婚志,知道皇家子嗣娶亲聘礼都有这样一支钗,份位从高到低,东珠由大到小,最高从太子妃再到最尊贵的明泰王到最末一等清端王,整整一十八支凤钗,成亲之日都要戴在各王妃头上,才是众人臣承认的皇家正妃。
李德全手上这一支,如果我没看错,是位份最高太子成亲时太子妃所簪凤钗,心里的疼痛一波一波席卷,“太子妃”我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念着这个称呼,想起那天在碧落亭和他一起栽相思树,他眼波灿灿对我说“上穷碧落下黄泉,瑟瑟,你叫我来这里,是不是这个意思?”
“上穷碧落下黄泉。。。。。。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念着这句话,眼泪又大滴大滴的落下来,心却一硬:“你还给他吧,我不要。”
李德全猝不及防的朝我跪下来,双手举在他碰地的头之上,哽声哀求:“奴才求主子您收下吧,这是殿下对主子的最后一个要求了啊。”
我还没有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他已经抬起头来,含泪对我道:“殿下今天一早已经离开天阑了,早在玉泉镇的时候,殿下就决意成全主子您和孟将军了。”
我猛然一怔,心像是被人一下掏走了般陡然一空,又像是有一阵猛烈的剧痛扯得我似乎站也站不稳了,耳边李德全的声音恍恍惚惚的传来:“您知不知道殿下多艰难才做的这个决定,他是在要自己的命啊!”
我一阵头昏目眩,恍恍惚惚记起昨天夜里似梦似醒之间,不知他是真是假的说过:“瑟瑟,我说父皇下旨让他戍守边关并没有骗你,但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他抗旨了,我们离开锦都的第三日,他就离开锦都了,来到了天阑。他在天阑,你是不是很高兴,瑟瑟?”
脑海里反反复复响着他埋首我颈间的那句话:“瑟瑟,如果,如果我让你和他在一起,你是不是就会原谅我了,就会感激我了。”
在天阑这几天白离络都很反常,昨天晚上更是反常。
清朗的月光如水般透过镂花的窗棂照进来,婆娑的树影映在上面投在乌亮的地砖拖曳出一地斑斓,檐角的风铃在风里发出簌簌铃响。
我们沉默的在床上已经躺了很久,他忽然翻一个身,从身后轻轻揽住我,在我身后哑声说道:
“瑟瑟,如果我最后一次请你原谅我,你会不会答应我,肯不肯原谅我?”
我紧紧闭着眼睛,不出声。
他轻轻扳过我身子,让我面对着他,伸手抚上我眼睛,轻轻道:“我知道你醒着,瑟瑟,你答我,你会不会原谅我?”
我淡淡的翻过身,淡淡答道:“我困了。”
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他的手却抚上我鬓发:“我很想听你再喊一声我的名字,瑟瑟,你唤我一声阿络。”
我不出声。
他像是等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手伸到我腰间,紧紧将我搂住,越收越紧,越勒越紧。我终于不能再无动于衷,出声道:“你放开我。”
他的手松开了,却扳过我身子,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他俯身朝我吻下来,缠绵的吻下来,我用力的推他,用力的挣扎,却挣扎不开,我惊急之下只有用力的朝他咬下去,舌尖立时便涌来腥咸的味道,他却像是觉察不到痛,只闭着眼睛深深的吻我,缠绵温柔。
一滴热泪滴到我面颊,我心底深处涌出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的吻绵绵密密的顺着我的脖颈一路往下,终于在我襟口处停下,他埋在我颈间无力的呢喃:“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就想这样强迫你算了,可我做不到,我怎么能够。。。。。。”
他抬起头来,一滴眼泪又滴在我鼻尖,他声音迷茫得让人心酸:“瑟瑟,为什么你不爱我了!”
“为什么。。。。。。”他的吻又要落下来,我头一偏,他的声音就擦过我鬓发落在我耳边。
“为什么。。。。。。”一字一字像一锤锤重锤砸在我心上,千头万绪一起涌上我心头,我心思起伏,却抓不住一个念头,只能无声的淌眼泪。
微微的喘息声响在耳畔,他却终于镇静下来,只是不肯起身,迟迟埋在我脖颈间,许久以后,我听到他说:“瑟瑟,如果,如果我让你和他在一起,你是不是就会原谅我了,就会感激我了。”
我心头剧痛,无言以对。
“可我舍不得你,不舍得你。。。。。。”他低声呢喃,宛若自语。
。。。。。。
。。。。。。
后来我是怎样睡着的我不知道,只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都是他低低的声音,不停的在我耳边说着话,有冰凉的手指一下一下抚摸我眼角眉梢,夜那样长,长得像是没有尽头,那伤心也仿佛没有尽头。。。。。。
我泪如泉涌,终于忍不住身子震颤,他这些日子反常得不像是他,原来,竟是因为这样。
我怔怔的看着李德全手里的凤钗,怔怔的取过来拿在手里凝视,隔着泪光只看到鲜红的宝石似欲泣血,东珠熠熠的光辉刺痛人双目。
李德全缓缓的磕下头去:“姑娘是殿下的命,没了姑娘,殿下的心就没了,姑娘就忍心看着殿下生不如死吗,奴才求您,原谅殿下,跟奴才回去吧。”
我极力平息心内纷繁的思绪,止住眼泪,平静对他道:“他这一生有公公这样为他是他的福分,公公不用多说了,你回去吧,请你以后都这样好好守着他。”
“主子,您怎么就不明白,殿下他谁都不要,他。。。。。。”
“公公”我打断他“所有的事都会过去的,您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您告诉他,叫他不要记挂我了”
李德全心酸的看着我,我想他是想我改变主意,但我只淡淡看着他,不言不语。
半晌后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殿下已经派人知会孟将军您的住处,过不久孟将军就会找来了,姑娘既然心意已定,奴才只能叹殿下福薄,姑娘请珍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