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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卷六十六 游子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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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夜,长天布满繁星。

阿斜儿走出穹庐,心中愤懑依旧未平。匈奴人无所谓囹圄,因为法令粗枝大叶,为私斗而拔刀出鞘过一尺者斩,盗窃者没收全部家产,人沦为奴。总之犯大法者死,只有少数小罪才会关押。且因粮饷稀罕,囚犯不会关押过十日,否则反而等同于不劳而获,因此举国受关押之人寥寥无几。

现如今他亲手增加了三名囚犯,困于一顶狭小穹庐内,绑成一团,由几名彪悍的千夫长亲自看守。其中有一人是他的亲兄,有一人是他曾感激赞赏的“丞相的得力部下”……还有一个,是与他无冤无仇,勾注山中令麾下不杀他,却令他最痛恨的人。

虽在征战,但按照以往的规矩,凡斩敌人首级一枚者,当夜赐酒一杯。因此军帐之外的长草之中,有将士围着篝火歌舞行乐,其间穿梭着俘虏得来的汉人奴妾。他的麾下们手执硬鞭对奴妾呼来喝去,若有形貌上善的女子,当着众目睽睽就会按到身下。

本来这一切他已渐渐见惯了。

但忽然听到一名女子因此哭喊起来,他心中烦闷,便抬步往篝火边走去,大声将欺身其上的麾下喝开。那名懵懂的百夫长身下之人,却让他目光一滞。

“你是……你叫什么?”

女子满脸泪痕坐起身,跪在草地上颤抖道:“妾无名,字 ‘香’……”

阿斜儿皱眉望着她,回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却听旁边另一名女奴不确定地轻声道:“是……是你?小兄弟……”

阿斜儿回过身,见一名汉室妇人面容憔悴,看上去年岁不大,却已有了白发。

对方怯懦地望着他,眼神越来越明晰,阿斜儿也渐渐回想起来,这不是当年他在长安横门大街上,左等右等等不到兄长,心中悲恸时,送他一碗水,而后又赠他一袋枣饼的妇人么?

他心中一热,跪下身握住妇人的手,道:“阿嫂?为何你在此?”

“李氏的君子与阿香父亲应诏入军……”李氏由他握着手,望了阿香一眼,像在梦中似的神情再看着他,“由于入军时日长短不定,加之天子赏金移民边亭,我们便随他们一同迁到了云中郡……谁知……”

李氏说到这里,忽然醒悟一般,盯着阿斜儿道:“小兄弟,莫非你……你是……你是胡人?!”

阿斜儿一怔,她虽惊惧,却猛地抽挥手,胸口急剧起伏,半晌厉声道:“你是胡人!你……你还我儿来!!”她一双干瘦如柴的手忽然扑到阿斜儿胸口,扯着他的肩帔喊道,“你还我儿!早知当初……我就不该善待你!……”

身边麾下见状,轻而易举便将李氏拖开,大声呵斥,阿香见匈奴军拔出刀就要刺向李氏,一声凄厉的尖叫,扑向举刀的人。

“住手!”

阿斜儿震惊之中,将麾下一掌推开。两名女子骇得不敢再动,边颤抖边大哭,眼神中的恨意却将阿斜儿刺得胆寒。

他在原地呆坐了半晌,李氏所言,他可推断出当初那两兄弟已因为匈奴扰边而死。

“兄友而弟恭……兄长教你编柳环可好?……”

阿斜儿双目刺痛。不是说,要解救关内百姓不受昏庸君臣压迫?可事到如今,兄长说他认贼作父,雷被说他被谎言蒙蔽,曾对他有恩义的长安百姓恨他……他到底做了什么?

夜风刺骨,他像是被谁抽掉了骨髓中的所有力气。过了好久才站起身,沉声说了句“放了他们”,缓缓朝囚禁兄长的穹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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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小的穹庐中,三人手被反绑,背对背同捆于一柱坐在地上,相互间要很费力才能侧视身旁人。

大约被阿斜儿交代过,看守的胡人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彼此轻声相谈,并没有人过来喝止。治焯先前被胡人踢中了脏腑,一时干咳不止,关靖朝毡门边的胡人喊了句什么,对方未动,治焯便轻轻摇头让他罢了。

“还能说话么?”

治焯匀了半晌津液,微微朝雷被侧头,雷被便察觉出来,轻声道:“唯,复明了。”感到二人同时一动,他接着笑道,“我在营中听闻赵兄被俘,情急之下往马厩跑,因为目不得视,频频跌倒,想到就算上了马也辨不了方向……觉得自己无用,就忍不住落泪……”他面色泛红,笑道,“谁知周边人大骇,说我眼中落出的是黑血。消息传出营外,引来一群药商。一位叫‘卞扶风’的男子通医,见状说这是好事。接着他用草药配合针石,为我熏眼扎穴,不多久,眼前渐渐就亮了起来。”

关靖偏头望了治焯一眼,笑道:“那二人,卞扶风和柳阳丘,做派与天官神君没什么两样。”

治焯点头,问雷被:“公子只身赴匈奴营,就是为救赵将军?”

雷被默认,忽然又失笑:“说起来,我从未见过他。这一路远视过俘虏男奴,可就算见到,恐怕也无法相认……”他回视治焯,“小人本想到阿斜儿殿下帐中探一探口风,谁知正好撞见小人当初种下的祸患,这也是天意。”

他提到这件事,关靖便皱起眉头,转向治焯:“此战,汉军定胜。你令柯袤打马寻我,就是为了让阿斜儿不至于被俘虏后,带到朝中定罪斩首。可现如今,我二人虽为使者,阿斜儿却无顾声名想杀你……你……我若是你……”

他说不完一整句话,治焯从身后安抚地碰了碰他的手。雷被见二人有话要说,便往木柱上一靠,佯装睡过去。

这个举动令二人虽不能正视,但彼此眼中都带上笑意。静默中,雷被假寐得很卖力,加上三人都听到有脚步声在帐外轻轻走近,可想而知要听他们说话的人不止一个。

但眼下,治焯怕错过机会,也就不再遮掩。

他先宽慰关靖:“阿斜儿是你亲弟,世上之人那么多,与你血脉相关的,也就他一人而已。何况他也是受人蒙蔽,并非出于本心。我也视他为亲弟,哪有兄长因为亲弟的无心之过就介怀的道理?”

关靖轻吐一口气,多少平息下来。

治焯抬起头,目光望向穹庐顶,似不经意道:“若阿斜儿此次可全身而退,你会与他一道走么?”关靖一怔,治焯淡淡道,“若他不被俘虏,今后也不回匈奴人中……朝中事,我明白你没有兴趣,淮南王之事,我替你清理。你算心无挂碍了,会同他……”

“不会。”关靖不等他说完,便皱着眉斩钉截铁。

治焯顿了顿,犹疑半晌,关靖没有下文,他无奈笑了笑:“治焯一心向你,但不想因一己私情为君添分毫负担。这多年,你回馈我的足够多了,之后若你可自在过活,我也心满意足,你无需再与我回朝中为他赴汤蹈火。”

关靖侧头盯住他,问:“何出此言?”

治焯轻吐半口气,缓缓道:“原因有三。其一,你是关将军嫡子,不可无后;其二,阿斜儿若脱离匈奴营,不可有兄不能认;其三……”他眼中凝聚起血丝,半晌才道,“五年前我被贬,非常室中,你对他说,因我情比金坚,所以愿以死相报;今日在阿斜儿帐中,你也说,我是你的 ‘救命恩人’……所以我想,若是我让你不堪重负,从而以身相馈,不值。治焯有自己的心仪之人,你,也该有你的。”

听到这样的话,在一旁“沉睡”的雷被虽一动不动,但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

关靖沉寂半晌,他思前想后,之所以令治焯产生这种想法,除了阿斜儿不久前所说的“兄长就无愧于父亲么”之外,的确,二人之间,一向都是治焯在频频向他表明心迹,他却从未正面说清过他是如何想的。

此时帐中有耳,帐外有耳,并非说情话的好时候。

但又有何不妥呢?

他奋力转过头,直视治焯双眼,让对方能确认他的诚意。

“你所言有理。”治焯微微僵了一下,视线闪动。

“可有理又如何?曾经柳阳丘说,‘古来万事皆分轻重缓急,人也有尊卑贵贱,但对于个人而言,世俗赋予的度量,皆为可有可无的标准’。”治焯屏住气,关靖朝他微笑道,“阿斜儿不明就里,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幸宠。且不论他是否言辞、思虑得当,就以汉兴之帝的佞幸而言,高祖时的籍孺,惠帝时的闳孺,文帝时的邓通,景帝时的周仁……听闻文帝曾长了一个毒疮,邓通常常以口为他吮毒脓,那时的太子也做不到这一点。你认为,邓通就是因为忠心?”

关靖以前所未有的郑重态度,对治焯道:“柳阳丘曾问我,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那时,我无法回答。而后,我一路往西南,途中见识了千种风情,却认为,身边没有你同赏,是最令我惋惜之事。”

治焯语塞,他半晌才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

“原来出使西南夷,读史鉴,还能让你……”

“否,”关靖摇摇头,也笑道,“第一眼见你,我就心想,为何彼处是座闹哄哄的酒肆,而非青山绿水呢?”

二人相视而笑,雷被也松下气来,就在这时,却听见帐外人叹了一声。

关靖出声唤了句:“阿斜儿?”

帐外寂静半晌,接着才有轻轻的脚步声绕到毡门前,阿斜儿满眼通红走了进来。

他望了望治焯,再望了望关靖,接着命人去取三人的兵器,再亲自为三人松绑。

“兄长……”

他拧紧眉头,像个受委屈的孩童,沉默将环首刀奉给雷被,将赤炀奉给关靖,最后,双手捧起峭霜,单膝跪下,将峭霜举过头顶,对治焯道:“将军……你与兄长……阿斜儿知错了……明日我退军往西,之后会与太子结盟,劝他即位后向大汉称臣……”他顿了顿,像用尽了全力,“若计划顺遂,阿斜儿会去寻你们。”

治焯接过剑,扶他起身,笑道:“你汉名叫做 ‘关枫’,今后无论何时归汉,莫忘你本名。”

阿斜儿惊讶看向关靖,见关靖点头肯定,他眼中闪出水光:“二位兄长……雷公子,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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