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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卷五十二 拔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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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焯领军,尽俘胡人扰边者的消息传回雁门郡,军中震动。

善无县军班师回营后,郡太守便命雁门郡督邮遣人驰传消息去长安,荀彘不再命治焯炊饭浣衣,而是像对待其他材官一般关怀起来。郭昌在县营中停留了几日,其间日日请治焯入他的营帐中,相互讨教兵法。如此一来,治焯身为材官,在县营中却受兵士敬重,连路博德、赵破奴一行人也扬眉吐气,颇觉面上有光。

但这些事治焯都没有放在心上。

由于郭昌的默许,雷被随他回到善无县营中,找了军医查看眼疾,却看不出病症。

雷被像对此毫不意外,自觉是寄人篱下,虽然治焯什么都没有要求他做,军中小吏也没有为难他,但他自愿摸黑为人们做一些剁草喂马,磨砺兵器之事。材官来自天南地北,同袍之义令人人皆如一胞所生,也视他为一家。可他双目失明,却不愿接受他人援手,自强自立,也拒人千里。营中地形他不熟识,常常碰到摔到,有几次还险些踏入火中。身上小伤不断,但倘若有人助他,反而会遭他冷言冷语,碰满脸灰。

雷被不愿主动说起自己的遭遇,治焯也不强问,由着他在营中如一个孤独的影子寄住下来。

十日以后,驰传带来诏令,参与治焯偷袭行动的路博德等十二人统统被拔擢为屯长,县尉郭昌、候长荀彘,各被赐黄铜百斤,唯独治焯根本未被提及。诏令颁布当刻,县营中闻风者皆唏嘘。受赏的路博德、赵破奴心中不是滋味,但看治焯似乎也未有任何挂碍。

这日黄昏,演武场士卒集训完散去后,雷被听到晚风送来一阵横吹之音。

那乐音在边关将士耳中颇为陌生。戍边之人,往往思念故土亲人,或者为已故同袍、为自身伤怀,箫笳之音注满寂寞忧思,可这段横吹之律却与之皆不相同。也说不上是喜悦,却像是清江之水流动月影,翠竹斜阳相映成景,有一种自成圆满的恬然在其中。

雷被循着乐音摸索到演武场边一处冒出新草的土坎上,乐音止住,听治焯笑问他:“军中衣食简陋,无义公子还过得惯否?”

雷被在他身边坐下,拔了棵嫩草在手中把玩,有意无意问:“从二品高位跌为材官,现今路兄等人受封的受封,得赏的得赏,大人可不平?”

“无不平。”

“既如此,又为何一人在此鼓乐?”

治焯失笑道:“今夜风转暖,夜月明,恰逢同袍诸兄升擢,兴之所至奏一曲而已。”

“是么……”雷被低下头莫可名状地笑了笑。

二人无话,治焯再起的横吹音韵中,雷被忽然落下泪来。治焯也不劝,奏完一曲绵绵长长,犹如晨曦中远视群山,登高处看云海起伏的风乐,雷被才渐渐平静。

“听闻关公子被拜为大中大夫,大人为他冒犯天颜,如今就算想要军功立身也毫无办法……长此以往,材官就是以命博命之职,就算大人身怀绝技,又岂能抵挡一世刀箭?若人主既不愿拔擢大人,大人也无法如普通士卒一般,正卒期满后即可回故乡,恐怕不出三年,长安城里的大中大夫也把君忘了罢!”

治焯闻言半晌无语,最终道:“公子说到军功,可知雁门一役,我军损兵折将按人头数来算,是胡人战俘的十倍。这一层而言,无功可说,反而该治罪。但人主赏罚分明,治焯也不会因为一个十人之长而耿耿于怀。倘若真如公子所说,无论何故,治焯一世为材官,那,他忘了我也甚好。”

雷被讶然,可治焯话音又不像是虚情假意。他笑了笑道:“古来重情义之人,又有几人善终?也罢,我也早该有此觉悟。”

“不然。”治焯像是在端详着他,“二人若是情投意合过,无论时日长短,皆可算善终;若是所托非人,一腔情意空投,也不算坏。怕就怕情意遭人利用,尊严被人践踏,甚至惹来杀身之祸,那才是扼腕可悲之事。”

雷被一怔。

治焯接着道:“你我而今境遇看似相同,皆为有家不可回,但公子曾是重情重义却又明辨是非的果敢侠士,现今却因一曲而伤怀兴叹,犹疑起自身来……公子以旁人眼光来看,难道不可惜么?”

雷被眉头一皱,眼中泛泪,忽然却笑了起来,等他笑得满面是泪,终于平息下来时,才察觉手中把玩的嫩草已被捻碎成浆。

“以大人所言,他人不仁,我也该背信弃义,是么?”

“胸中有道,人不为器。”治焯声音温沉劝慰,“公子现双目不可视物,何不趁此清静,凭君可感可触之事,解开 ‘无义’二字的束缚呢?‘大人’二字也是束缚,不若直呼我名,换个位子来看待世事如何?”

雷被沉默,就在他细细咀嚼治焯的话时,听到营中刁斗声击响,到了就寝和值夜时分。

二人起身欲回营帐,一个粗犷的嗓音远远传来:“大兄!”接着那个人似看到了他脸上的泪,顿了顿柔声关切道,“……无……无义?你……你这是作何?”

十数日朝夕相处,雷被早已熟识那是多次不顾他冷言相向,坚持帮扶他的赵破奴。

雷被捉袖擦去泪痕,满目漆黑中伸出手去,笑道:“赵兄?……我乏了,扶我回营可好?”

“好……好……”赵破奴似受宠若惊,小心翼翼执着雷被的手,在治焯按捺不住的笑眼中扶雷被回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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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时日,雷被虽没有再提往事,但看得出他自惜起来。脸上冰霜融化,以往放任凌乱的黑发在沐后束起,一副好容颜,哪怕身着旧衣,日光下静立营帐边听士卒操练,也让人赏心悦目。

赵破奴忘记了他先前心心念念的治焯,操练材官的间隙里,不住关切雷被的行止。二人的关系在众目睽睽中愈发亲近,赵破奴像是为了配得上身边佳人,也注重起了边幅,须发修饰后,好身板配上甲胄腰刀,竟俊朗无俦。

天气愈渐炎热,一次治焯在轮值夜勤时,无意间发现二人藏匿马厩后,赵破奴欺身雷被,星夜下贪欢酣畅,到后半夜才悄声相扶回去营帐中。

次日见两人面色都像晕了一层光,治焯明白,赵破奴的诚恳殷勤,助雷被解开了“情意”二字的束缚。

现下只剩一件事要解决。

那就是连日以来,治焯察觉雷被举手投足小心谨慎,却于周遭环境感知迟缓。恰逢赵破奴也惯着他,雷被每踏一步,他都生怕他磕到碰到,如此一来,雷被竟生出些许女子才该有的娇气。

于是,这日操练间隙,治焯见赵破奴又奔到雷被面前,窃窃私语。不知他说了何事,雷被面色泛赤,抿嘴笑了笑,治焯便皱起眉头,走上前去。

“大兄!”赵破奴心归他人,对治焯倒是兄弟情义不改。

“赵兄可知你身边是何人?”

赵破奴一愣:“无义啊,大兄何意?”

治焯抽出环首刀指着雷被,话音朝向赵破奴:“赵兄之刀借无义一用。”

周边材官纷纷看过来,荀彘和路博德也围上前,旁观一场好戏。

雷被却因此面容一凌,皱眉嗫嚅道:“治……治焯兄,我目不得视,兵刃也离手久远也……”

赵破奴见状,更加心疼起来,腰刀欲拔不拔,开口劝治焯:“大兄,无义他……你究竟为何要为难他?”

治焯冷冷一笑:“无义可是曾名震一方的剑客,如今被悯如妇人,你如此护他,于我看来,是对他的侮辱!”说着刀光一闪,尖刃自赵破奴腰间挑出他的环首刀,刀柄旋转被雷被本能接住。

众人眼前一亮,二人已摆开架势,赵破奴也只好闪开身,给二人空出一块地来。

哪知雷被执着刀,却面露痛苦之色,浑身发抖:“我……我……刀法岂是治焯兄对手?”

“刀剑一家,”治焯正色道,“你我手中皆是刀,放宽心来罢!”

说着挺身一步,挥刀一击,雷被闪开一步,“当”地一声,手中刀竟然被击飞出去,险些砍中围观之人。

治焯心中一惊,眼色也随即黯淡下来。赵破奴奔出去把刀拾回,看到雷被满面惊怒羞愧之色。他刚想再劝,不料治焯却说:“予他!再来!”

众人见治焯把一个盲眼之人逼得快要落泪,纷纷低语,皆道治焯专横。治焯置若罔闻,对重新拿起刀的雷被,忽然,他目光一凝,转身朝赵破奴挥刀砍去。

“大兄!”众人大惊,赵破奴一面躲,一面爆喊,谁知治焯手中刀势如电,赵破奴哪里躲得过,眼看脖颈就要霎时被削飞。

“当!”治焯的刀被顶住。

人们刚看清那人的确是片刻前还弱不禁风的雷被,治焯便抽回刀,继而继续朝赵破奴一挥。

一时间,演武场边响起了频频相击的兵器声。

治焯一开始还朝着赵破奴发起攻击,不久后,他只需朝着雷被行进,而对方的身法步伐也很快稳定下来,二人比拼犹如当初在东郡的那个夜晚。雷被身为剑客,虽目不可视,但经年累月练就的实战直觉,在治焯的攻击中,终于壮胆重新捡起。

场边围视众人顿觉眼花缭乱,刀光泛着初夏的日光,东/突西闪难以捉摸。人们低声赞叹,晃眼间,只见雷被的刀再次被击飞,劈中场边用以支起望楼的木柱,深深卡了进去。

众人回视雷被,见他朝治焯揖礼:“无义又输了。”

可相抱的拳头之后,他已满面笑意,治焯也如释重负笑了起来:“善也,”他走近雷被,低声道,“天下只有一人被誉为淮南第一剑客,此人就是你。无论发生何事,你可不要为了什么人而轻易丢了已属于你的东西。”

雷被眼中泛起水光,微笑道:“然。”

赵破奴好不容易从木柱上拔下刀来,回过神后,与众人一同面上露出震惊之色。

对着这个近来与他朝夕相处温如玉的男子,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雷被朝着他的方向微微笑了起来:“赵兄,你躲闪时落足过重,身形因此受阻。需再加强肌骨韧性,愿我相授以技否?”

赵破奴顿时忘了纠结之事,失神望着他,口干舌燥道:“诺……诺……”

众人大笑,治焯轻舒一气,忽然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回过身,只见荀彘不顾众人的目光,把襦衣褪到腰间,裸/露出肩背走到他面前跪下。再自腰间解下他强占了半年之久的峭霜,双手托举过头顶。

“宝剑配英雄,荀彘完璧归赵,先前无礼之过,还请英雄勿怪。”

治焯若有所思看着他,道:“候长,治焯乃区区一介材官,您此举岂非自轻?”

荀彘抬起头,眼神闪烁道:“与官阶无关,荀彘心服于君之武艺胸怀。今后无论君欲何为,若能为君走牛马,荀彘心悦诚服。”

治焯这才接过峭霜,扶起他,笑道:“候长今日之义,我自当不相忘。”

他环顾四周,同袍兄弟人人眼中透露笑意,治焯掂了掂他的剑,伸手把它拔了出来。峭霜闪出一线金光,薄刃迎风发出轻微的振动。

这一刻,他赢回了他的剑,也赢得了他人信义。他欲成之事,总算有了一点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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